事情是这样,酸楂乃风雨江一孤女,沿着江岸一镇十九村吃百家饭长大。
一日山中采药,发现山顶雪水大面积融化顺流而下时,竟将山崖上的沙土裹挟了下来,酸楂见状,恐风雨江遭灾难,在回到江岸的当夜,冒着大雨,逆流而行,为一镇十九村村民报信。
山洪突至,村民提前收到讯息,早早躲避在高坡上,逃过一劫,而酸楂却被掩于泥沙之中。
年方十四,心怀大义,以一命救数千性命于危难。
酸楂肉身死时,功德圆满,得了做地仙的机遇,被任命了土地之职。
平安村是流民凑出来的村子,没有多少土地愿意来这儿,酸楂死得早,性子跳脱,知道平安村为土地选的庙祗有一颗野果子树,她便主动申请了这人少事少、还有野味吃的地方职位。
庙内有一小像,是第五茗所画,酸楂很是不喜欢,太过奇形怪状。
所以…那日第五茗哭丧着脸,呆坐在她庙旁偷吃她的野果子时,她心里气愤极了,生了捉弄的心,突然显形在第五茗面前。
结果,没把对方吓倒,还莫名其妙被第五茗诓着进行了一场赌局。
赌一局:随手摘一颗野果子,看谁吐出的核最多。
酸楂输了,就得为第五茗寻一壶烈酒,或是寻来治外伤的草药。
第五茗输了,便要斥巨资为酸楂修建一幢和石井村一样的土地庙。
最后,自然是酸楂输了。
八颗果核!!
第五茗吃进嘴里的野果子,十次能有六七次吐出八颗果核,而酸楂吃了几十年的野果子,最多也只能吐出七颗。
酸楂知第五茗赌局是为了救家中摔入陷阱坑,那腿脚破了大口子的痴儿,故意选了烈酒付赌约。
“是你!”
酸楂惊呼,知道有些失礼,语气缓和了一些,道:“原是位仙友…那日竟还诓我一壶酒,当真昧心。”
第五茗也惊呼道:“果子妖…”
妖?什么眼力见!!
酸楂没好气道:“你才是妖,我乃平安村土地酸楂。”
第五茗仔细瞧来,对面人的身影上,果然有一笼熟悉的仙君金辉,笑道:“误会误会,当时我肉眼凡胎,你突然在树下显形,头上还别了一枝带果子的木钗,便自以为你是那野果子树成精了…”
旧事重提,酸渣心气上来,怨声道:“说到这事,我正想问问,你明知我非常人,你就不怕自己赌输了,到时候那痴儿可就没命了。”
第五茗回忆起过往,摇摇头道:“我知自己气运几何,那一赌,我不会输。”
破布褴褛,衣不蔽体…酸楂瞥眼打量,寒碜道:“真不害臊,也没瞧你好运到哪里去!”
第五茗诚然道:“仙友误会了,我气运差到透顶,吃果子,核必定是又多又大,果肉极少…我虽嘴上说着是赌局,但当时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吃进嘴的东西,身体都只会当是在充饥,那摘的果子,吐出的核一定会很多。倒是多谢仙友,给烈酒里还放了草药粉末,不然…他就没命了。”
说罢,她别扭地用余光扫了一眼酆小洪。
酸楂心有不满,行礼的身姿收了回来,甩了甩袖子,面上窘迫,双手扣紧稻谷,侧身躲避道:“不听不听,我迟早会吃出八粒果核,让你来给我修庙。”
第五茗嘴甜地继续道:“仙友心慈,见人间疾苦,愿暗里相助,如今,还为我们备了雪水解渴,若是再有两壶茶酒送行,那便就体贴之至了。”
顿了顿,她道狡黠道:“稍后你来开赌,若赢了,我必定为你重筑庙宇。”
酸楂白了她一眼,道:“想得美!通冥牌内时常在热议,三界有一在地府久久不能归位的上君,你刚刚让我唤你‘道友’或是‘上君’,那人多半就是你吧。”
第五茗答道:“我这么出名了吗?仙友猜的没错,正是我。”
酸楂睨了她一眼,手抚腰间通冥牌,道:“果真如他们说的一般,口无遮拦,厚颜无耻,嗜酒如命,惹人嫌弃。”
通冥牌内,数千万鬼差魂命,参差不齐地闪烁着幽绿鬼火。
通冥牌是何物?
初次做鬼差的小鬼总要问上一句。
尤其在新任东岳帝君继位后,冥界地府多出不少空职,这招兵买马之际,许多刚死的鬼魂被提拔做了冥界鬼差,他们对冥界地府很多东西都不了解,免不了在升任时,会嘴快地再多问上一句。
通冥牌原是前前前前任东岳帝君,在天庭述职时,仿照天庭贯神令,用玄石精铁制成的冥界通行令牌。
冥界的各府各洞各地狱,只要有通冥牌在手,便可以通行无阻。
后帝君又见天界诸仙君把神格至于贯神令中,以此与各仙君立于天命天道的主神格,留言交流,互通信息。
前前前前任东岳帝君认为此法也方便冥界鬼差进行公务交接,便照搬了过来。
但鬼差都是些小鬼,不过是比鬼魂多出一道自由行走的魂命,能力不能和拥有雷霆之力锤炼下生出神格的仙君相比,加上小鬼的道行,也都由身前功德和身后修炼所决定,大都没有多少本事,让以自身之力,通过通冥牌与其他小鬼的魂命交流,实在是难上加难。
前前前前任东岳帝君便亲自在泰山仙府之内,以丹炉的内境,辟出了通冥牌淬炼后可连接的虚幻之地,供鬼差相互之间留言交流,互通信息。
没过多久,前前前前任东岳大帝为了方便管理,又把各鬼差升任时淬出的魂命,都放进了丹炉内境,从此,鬼差们交流就不再需要消耗自身力气,只需要烧一把鬼火,将鬼识通过通冥牌回到魂命上便可。
如今,鬼差已有数千万,里面今非昔比,消息热火朝天,但大致不过都是以恭颂新任东岳帝君的丰功伟绩为主,又再或者,偶尔说一说最近关于索命钩魂的大事。
那属于东岳帝君的魂命,在里面从来没有亮过。
这些时日,大家惯常地恭维恭维了两句,便开始聊其他的了。
尤其今日,里面格外热闹。
官差们主要是在讨论一件关乎他们“幸福干活”事情…第五茗数万年来终于去了人道,算算时日,再有二十五年,就该是她第一次从人道归来。
各地各域的黑白无常,在第五茗投生的二十年里,早早私下通气联系,盘算着一定要在第五茗回来之时,提前找一名新上任的鬼差顶在那一片。
好巧不巧,冥界地府这段时间,由东岳大帝顶着天界的压力,开了不少官职,刚好遂了这批被霍霍惨了的老鬼差心愿。
又好巧不巧,第二件事正好和第五茗在的那个地方有关。
人界,大安十一年,临安郡风雨江发大水,死伤好几万。
这几日,冥界派了不少刚刚因福德升做鬼差的黑白无常前去协助,按照过往的情况,这批黑白无常只要不出什么大问题,最后就应该是留任此地。
冥界无常纷纷在各自岗位上祈祷,希望上君不要东跑西跑,就留在临安,钓钓鱼,划划船,没事再喝喝小酒,平安稳定地留在临安郡度过这一生。
话说这临安郡是个好地方,桥多湖美,水线好。
桥上垂钓,湖上泛舟,水线四通八达,去往各地都十分便利,在此安度一生,也算是一桩美事。
但…坏也坏在了这桥、这湖、这水。
临安风雨江发了场大水。
它非天意,而是受命数影响,突发而来,冥界被迫接收上万亡魂,天界又要负责消散灾厄,人界和妖界因为这场大水,损伤不少,自顾不暇,临安也成了不祥之地。
老鬼差们这才不得不忧心,齐齐聚在通冥牌内议论,第五茗究竟能不能好好待在临安?这次去的这批鬼差,是否又能留下来?
酸楂听着通冥牌内的议论,眼眸瞧着对面嘻嘻乐笑的人,手心越发地湿濡,目光越发的暗沉。
这时,地上的呻吟声,唤回了她的理智,手一松,万千鬼差的吵闹,瞬间从她脑海中消失。
她蓦地想起来此的正事,双唇一抿,没有功夫担心冥界的那一群鬼差,盯着地上的人,语含一丝同情,道:“上君,也请你正经一两回,法器可否收一收?”
酆小洪脸色一暗。
第五茗见状,道:“你要帮龟妖求情?”
伸手指了指幕布之后,酸楂摇头道:“好歹和他们同乡一场,这般,怕不是打算再送他们走一次。”
她没有正面回答。
第五茗挑眉一笑,点点头,道:“你说的有道理。”
然而,她话说的漂亮,手上却是没有一点动静。
酸楂道:“上君,既然应了,便请快些吧。”
不是第五茗不想收,这法器不是她的,且这东西在净她手腕上的妖气,根本停不下来。
拖延的这一会儿时间,好在酸楂此话结束时,第五茗手腕上的绿影也已清除干净。
不等她解释,身前的酆小洪轻点佩印。
随即光辉消失,佩印悬挂到了酆小洪的腰间。
第五名视线顺着消失的光迹,到了酆小洪腰间,不禁思索:何时多了一枚佩印?
我和龟妖阮瓀谈话的时候唤来的?
这模样…
普通的很啊。
那道这仙君炼制法器也偷懒?
样式确实有些普通了…
那方,酆小洪状似无意,却言语犀利,对酸渣淡漠道:“这点小事,一土地两无常,若无法应对处理,可以自请卸任了。”
又转头,他对一直抬着手未放下的第五茗,柔声道:“无碍了,上君可以把手放下了。”
看看石化的酸楂,又看看一直抬着的手,第五茗僵硬地放了下来,回过神,客气道:“多谢仙君。”
没忍住,她还是多嘴道:“其实,下一世重结魂魄也是无碍的,何必弄出这么大的阵仗,险些伤了他人。”
嘴上虽然这样说着,但因妖气消散,身体轻松,第五茗打心里欣喜。
好在,酆小洪并没有顺着她的话,而是坦然道:“至少入轮回前能少疼痛一分是一分,上君,入鬼门关一路,你若是能多以自己为重,想来也不会再生出这些事了。”
第五茗一段,尴尬道:“谨记仙君之言,多谢。”
佩印挂在了男子腰间,酸楂知道自己刚才认错了了人,即便才受了对方的训,也只能一副“你说得对”的表情,重新恭恭敬敬拜礼,重新把拜给第五茗的礼,再对着酆小洪行了一遍,道:“老爷…”
地上呻吟声伴随哭泣断断续续,无人有空再在意。
须臾,酆小洪淡声道:“路引可置好了?”
这话说的,刚刚列好的队,刚刚开始核对名册,怎么可能路引就办好了呢。
酸楂嘴角苦闷,道:“好了好了,我去取来,还请老爷在一旁桌凳上休息片刻。”
酆小洪点头,道:“嗯。”
得到酆小洪首肯,酸楂目光忧愁地看了一眼地上的人,小小的身子,浅叹了一声,便起身撒丫子往幕布后飞窜,穿过幕帘时,她还差点撞进一只死鬼怀里。
站在案桌后,屁股不着椅面,稻谷插入腰间玉带,解放双手执起笔墨,未来得及解下幕帘上的封印法阵,她在群鬼闹哄哄的探询声中,无视了桌角边那几垒埭桡辛辛苦苦搬来的册籍,瞬息之间,一手飞快,直接翻阅埭骰埭桡带来的地域名册,按照名讳,一手挪动笔尖,在纸叶“沙沙”滚动下,完成了一百九十九份亡魂路引。
毛纸黑字,底面「冥」字红印忽闪忽闪,一百九十九张路引从桌案飞起,寻找自己的主人。
群鬼拿了路引,脚上生了重量,如为人时一般,扎扎实实地踩在了地上,他们顿时欣喜若狂。
却有两张路引被幕帘挡住了。
正是是站在外间,那「蒲小明」和「酆小洪」的路引。
酸楂举笔准备解开禁制,让它们也去找自己的主人,抬手后,却停住动作。
她看了一眼傻傻愣愣的黑白无常,长叹一息,随即收了手势,叫了埭骰埭桡到内堂书架旁。
见周围无鬼,她小声规劝道:“身为你们上官,好心提醒一句,幕布外两名鬼魂,你二人一路上要慎重待之,当心引火上身。”
埭桡不解,问道:“上官,这是何意?”
酸楂幽怨道:“意思就是,你们惹不起。”
埭骰心中焦急,以为是第五茗刚刚又闯下祸事,道:“惹不起是什么意思,他们不也是小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