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诩睡了个回笼觉。
后半夜窗帘没拉,太阳大剌剌照进来,准确说他是被晒醒的。
洗漱时脑门发胀,对着镜子打了两个喷嚏。
小镇南北都有市场。南边的更大些,除了生禽吃食,也卖些生活用品之类。
最主要的是那边招工。
陈诩对工种不怎么挑,主要挑钱。钱过得去他就干,累点没什么。
出租屋出去有直达市场的公交。巷外一排门面房,拐角开家包子铺。
早上包子铺生意很好,外面一架高高的抽屉蒸笼冒着热气。陈诩到门口时刚好撤出来张桌。
“走。”
昨晚喝得胃不舒服。陈诩说:“吃点再去。”
铺面不算大,也不小。两间房打对通,三十多个平方,摆了十来桌。
老板姓方,又卖包子,旁边住户都叫他方大包。
方大包三十来岁,还有个弟弟上小学,叫方小包。
方小包智力上有点问题。方母高龄孕妇难产,小孩出生时缺氧。方大包因为这事儿跟他爸闹过,当年连菜刀都拼出来了,父子俩脸红脖子粗。
一个说:“我想生就生!老子的事你掺合什么?”
另个把家伙事往桌上一拍:“那是你生吗,那是我妈生!”
柜台旁边放个不锈钢餐具消毒柜。陈诩要了两笼小笼包,两碗沙汤,掏手机付钱。
想了想又加俩茶叶蛋:“一共多少?”
“香菜都放吧?”方大包一转头,“哟,有段时间没来了,小包前两天还念叨你。”
陈诩偏脸,周见山点头。
人挺多,陈诩说:“都要。这几天小包没见上我那去玩啊,二十五?扫过去了啊。”
“你手倒是快,不要都不行。”方大包往蒸屉上架了两笼烧麦,“没叫他去,天天净烦你。”
边说边探头喊:“方小包,看谁来了。出来端汤!”
“没少给吧?少了也不给了啊。”陈诩开玩笑。
“少了,再给我转一百。”
“嚯,黑店么这不是。”
门口又来几人。说说笑笑间陈诩把手机和钥匙扔空位上,交待:“东西看好,我去拿碗。”
他额外还夹了碟白泡菜。端着东西回来时,眼睛下意识先朝桌子那看。
周见山的背影坐得直。他看去时哑巴正好回头,两人越过人流对视一眼。
很短暂。周围闹哄哄的,挤出去两个人。陈诩错开目光,“前两天那包子是从这家买的吧?”
他把碟子放桌上,拉板凳坐。周见山点头。
“今天你尝尝这家小笼包,”陈诩下巴点了下,“比大包子还好吃。”
旁边过来个虎头虎脑的男孩。方小包端着东西步子急,一看见陈诩整个人就盛开了。
很高兴:“诩哥,诩哥!”
“哎哟慢点,”汤洒了点出来,陈诩接过去,“你诩哥暂时飞不走。没烫着?”
方小包左右脚换着站,“没烫。”小孩看陈诩时溢出来的开心。
看周见山就缩脖子,眼睛从下往上翻白眼珠子瞥。
“怎么看人呢?”陈诩觉得好笑,正色,“没礼貌了啊,方小包。”
方小包抬头了,还是不大敢往周见山那边看。绞手指,说一句话喘半口气:“我不那样,不那样了。”
“最近有听你哥话吗?”陈诩将擦桌子的纸巾扔进垃圾桶,“有好好写作业吗?”
周见山低头,一笼包子推到自己面前,“不够再加。”陈诩声音不大,说给他听的。
“听话的,每天都写的。”方小包声音小。他喜欢诩哥。
诩哥替他赶走欺负他的坏同学,他不再偷偷从学校跑出来,躲在小巷里独自哭泣。
就是诩哥对面坐着的那个寸头男正在吃饭,冷冷的没有笑模样。
一口一个包子,腮帮子顶着嚼。看上去凶巴巴,说不定会打小孩。
方小包没见过这人,他胆子又小,此时有点怯怯的。
但是陈诩实在太久没来,他也太久没看见诩哥。鼓起勇气踌躇半天,最终显摆欲战胜了胆怯:“我,我得奖状了,诩哥。”
“哟,那确实是听话了,”陈诩挑眉,“不错。”
周见山闷头吃着。
方小包顿时快要飘起来。脚在地上挪两下站稳,补充:“吃,吃饭标兵。”
“那也是个兵。”陈诩说,“标兵,这俩香肠不是我点的。你给端回去,我没动筷子。”
方小包没端,头一扭跑了。
方大包从侧间喊:“新品,好吃,你尝尝!”
“天天来天天送,你不怕亏本?”陈诩笑两声,“行,我尝尝。”
“吃完还有!”
他随手夹了根放哑巴小碟里,夹完低头吃自己那根时,才想起随口客套一句:“不嫌弃吧?”
周见山已经低头吃进嘴了。腮帮子鼓鼓囊囊,一根香肠嚼得太阳穴被拉扯得跳动。
看着还真像个干了一天活回家吃饭的庄稼汉。
陈诩喝了口汤,打量着。
哑巴不笑时确实是一股不好惹的混子味,尤其剃了这寸头之后。平时看人眼神又冷。
现在看着不像黑煤工,像刚蹲完出来的。难怪刚刚方小包跟耗子见了猫似的。
但笑起来又不一样。
一笑就是二十岁的年轻男性,算得上赏心悦目,是旁人轻易会将目光聚焦过来的那种。
但是陈诩发现周见山在外人面前笑得不多,或者说压根没见对外人笑过。
哑巴好像对什么都不在意,与世界隔了层膜。
沙汤热气腾腾,咸咸的蛋花鸡丝混着黑胡椒味,一口下去胃里很舒服。
他抱着碗,四周人声熙熙攘攘,墙上挂着的电视正在播放早间新闻。
“今年第5号台风「旋涡」于13日下午17时从九龙台进入我省,以每小时20公里左右速度向北偏东方向移动,强度逐渐减弱,现已于今天早晨撤退…”
陈诩低头一口口喝汤,动作有一瞬的停顿。
他突然莫名觉得这样的时刻还不错。两人坐在小方桌上吃正常人的早饭。
等会吃完饭,酸胀的胃会被热乎乎的食物填满,他和哑巴再一起坐公交去市场买菜。
买崭新的门帘,找能维持生计的工作。
哑巴分明只字未言,只字难言,陈诩却觉得耳边听得见周见山的声音。
可那是种什么声音?背影是声音,或许战鼓擂动的心脏是声音。
说不清。陈诩惯不会纠结说不清的东西。
瓷碗烫手。他收回视线,放下手中碗。
或许未来他们还可以一起买一台空调,用攒下来的钱。
“草,活过来了。”在周见山视角里陈诩只是发了一小会愣。他看着陈诩放下汤碗,慢慢伸长腿,手撑住板凳往后仰。
许久听见对方轻叹口长气。早餐店里人声纷杂,周见山却总能捕捉到陈诩的每种声响。
陈诩抬眼:“一笼够吃吗?”
周见山点点头,笑了下。
两人出门时方大包热火朝天地正忙着,“走了?”挤出空跟食客说话,“豆浆在箱里,左边有糖右边没有。”
“啊,”陈诩摆手,“你忙吧。”临走时店里还是一直进人。陈旧招牌上写着几个红色大字:方方包子铺。
陈诩有将近一年没坐过公交。两人到公交站台后才发现路线图不知何时已被更换了张新的。
陈诩凑上去看。旁边来一大爷,欲言又止半天。
公交站台这会就他们仨人。大爷左看看右看看,问周见山:“去清清公园坐几路啊?”
周见山沉默,他也不知道。大爷只好又问陈诩:“清清公园坐几路车啊?”
“3路,”陈诩眯眼,“11站。”
去市场也是3路车,7站。三人上车,有人给大爷让坐。
夏天身上衣服少,陈诩的纹身招眼,在小城他又难得留头到肩的长发。
站没什么站相,有股恹恹的味。瘦且皮肤白,眼底因作息差积攒的乌色更加明显。
看上去就是个生活混乱,昼夜颠倒的社会闲散人士。
但那张脸又确实好看。低头时五官没入淡淡阴影中,一上车就有目光若有若无地落在他身上。
然而当陈诩抬头,这些善意或不善意的视线又很快消失。中途陆续上来几人。
他对这些不在意。车上没位置,略有点挤。两人站在后门口。
没一会,旁边挤过去道人影。陈诩抬眼,周见山站到了他的另一侧。
哑巴肩宽,个儿也高。陈诩没说话。
低头用另一只手玩手机。这星期更新的密室逃脱是酒红色主题,难度颇高。
早上醒后他大致玩了一小会,好多样道具没找到。陈诩不太喜欢这个主题,玩得时候总有种说不上来的烦躁。
公交车上很安静。陈诩在几个密室里来回转,就是找不到最后三样东西。
司机开车有点猛,陈诩低头看手机,感觉有点想吐。手指虚虚搭在扶栏上,刚准备息屏。
车身突然一个急刹。
陈诩没站住,随惯性朝身侧撞去。一时间车厢内许多道低低的惊呼,不同鞋底摩擦出的声音刺耳。
“怎么开车的,”司机探出车窗,“我直行!”
出乎陈诩意料,没摔。
但也没站得起来。距离太近,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耳廓是怎样擦过周见山的鼻子。
温热气息喷射在他的耳垂下。大脑飞快运行工作,判断出这是根质地坚硬的鼻梁骨。
接着便快速下滑,揉上柔软的什么。陈诩的耳朵微微向内弯折,有些发烫。
是哑巴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