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宜是被门外一阵喁喁私语吵醒的。
睁开眼的刹那,雪灰色的帐顶便猝不及防地闯进眸底。
“难怪那天煞孤星当初要救她,原来是孽情早已种下。”
“只可惜人在做天在看,如今连老天都瞧不过眼,那妖女作恶多端,害死了张公子,还逍遥法外,也不知是谁,一把火烧了那破庙,倒正好了。”
“听采买的宫人回来说,她全身都被烧焦了,从前她仗着自己长得好些,便来勾引太子殿下,如今可好,估计太子殿下赶过去瞧见那具尸体,只怕都要吐了吧!”
“可不是。”
两道声音年轻娇媚,语调里却满是幸灾乐祸。
***
脚步声渐渐走远。
也不知她躺了多久,谢宜挣扎着屈了膝,正欲坐起,谁知双腿全然使不上劲儿。
那药效竟还未过……
谢宜张嘴,蹙眉正想低骂一声。
然咒骂声才啐出口,高高的帐幔里,她竟听不到半点声音。
空气瞬间凝滞。
谢宜怔了半息,脸色大变。
她难以置信地伸手摸了摸喉咙,却没有半点伤痕。
谢宜再次张嘴,想尝试着发出声音,然任凭她如何动唇,耳朵里仍是传不进一丝声响。
明明她方才还能听到门外的那两个宫女说话,这便证明她的耳朵绝没问题。
忽然间,谢宜不知想到了什么,只觉一股寒意陡然爬满全身。
虽不敢相信,她却仍止不住地猜测:难不成贺归辞是丧心病狂到将她毒哑了?
不,不可能。
谢宜下意识否定了这个猜测。
贺归辞应当知晓,倘或他这般做,她此生都将恨他入骨,更别谈安心留在他身边了。
身子酸软得不能动,谢宜什么也干不了,只得顶着清醒的脑袋把贺归辞里里外外骂了遍。
通过那两个宫人的对话,她大致也猜出了贺归辞的计划。
他应是寻了一具与她身形相似的尸体放到破庙中,放一把火将面容烧毁,再给那具尸体置上个她贴身的东西,以假乱真。
待风声过去,便将她送到外头安置。
呵!
如此粗疏的计划,常人只要细细一查便知漏洞百出。
然谢宜最担心的是,还不是这个。
她担心的是贺知鸿从前便有意将她除掉,以借此宣她哥哥进京为质。
现下有这般好的时机,只怕他纵是发现了其中端倪,也未必肯放过这个大好机会。
***
不知忐忑不安地等了多久,谢宜透过帐幔,才隐隐瞧见有曛色照到外头的书架上。
日落了。
说起来,她不得不佩服贺归辞的胆量,竟敢将她藏在东宫的书房里。
“吱!”
正暗骂时,一道轻微的推门声响起,谢宜立刻警醒。
她顺着声源处望去,期望有人能发现她的存在,或瞧见那熟悉身影的一刹间,腾起的几分希翼猝然落了空。
随着帐幔掀起,男人的脸一点点映进眸中。
谢宜冷冷地看着他,贺归辞不怒反笑。
他坐到榻边,伸手将她扶起,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将里头的药丸倒出,想塞进她嘴里。
谢宜紧闭双唇,面色阴寒。
贺归辞温声解释:“阿宜别生气,我这不过是权宜之计。我自然信你对我的感情,只是免不了你不小心弄出声响,引来了其他人,这才下药让你乖乖躺在这儿。这药丸是解你嗓子的,吃了立时便可恢复声音。”
谢宜这才张嘴。
果不其然,咽下那药丸没过片刻,谢宜轻咳一声,声音便响起来了。
身上的酸软感也在逐渐褪去,只是要完全恢复力气还需些时辰。
谢宜憋着火,很气很气。
可纵是如此,她也不敢在此时和贺归辞正面硬刚。
她本欲好言劝他,只是想到昏迷前她说了一箩筐的好话,也没见他听进半句,便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
缓了缓,谢宜柔柔地笑了声,怪嗔:“我还以为归辞哥哥要把我毒哑了呢。”
她一脸娇嗔,落进贺归辞眼里,却仿佛勾魂摄魄的魑魅。
少时他便恋着她,只是当时她年纪不大,况那层窗户纸并未捅破,他不想吓着她,因而才死死地压着自己的心。
可如今知晓了她的心意同自己一般,贺归辞险些按捺不住,当场就想要了她。
男人禁不住抚上她的脸,嗓音低沉暗哑,漆黑的眸子凝着旖旎将她映进其中,“阿宜的声音于我而言有治愈之效,我怎舍得?”
暧昧顺着贺归辞的话扩散到空气中。
他眼里的欲望不言而喻,看得谢宜心惊肉跳,毛骨悚然。
“太,太子殿下,不好了,宁王提着剑杀进来了。”
谢宜正绞尽脑汁想着该如何化解这危险的处境时,外头陡然响起冯侍官焦灼急促的声音。
贺归辞脸色大变,立刻拉了谢宜下榻,“阿宜,你先躲到密室,我来应付那混账。”
谢宜猝不及防,兼之力气还未全然恢复,便被贺归辞拖着往最里头走。
谁想隔挡密室的书架还未全然移开,下一瞬,只听得“砰”地一声巨响。
殿门被猛地踹开。
“......”
那病秧子这般厉害的么?
谢宜回头一瞧,只见萧萧风雪下,贺序白披着一袭雪青色大氅立于殿外。
明明脸色苍白,却眸光凌厉,周身萦绕着一股肃杀之气。
身旁站的便是当日在仪天台下,抽出佩剑扔给贺序白的那位年轻男子。
谢宜已经暴露在他眼前,贺归辞不想再躲躲藏藏。
他淡定将她护在身后,凉凉地瞥了眼那带剑的男子,寒声道:“皇宫内院,尔等并非禁卫,却公然无视我朝律法佩剑闯入东宫。皇叔,你想造反么?”
一声皇叔,带着赤裸裸的压迫和警告。
贺序白闻言,神色未见半点惊慌。
他冷冷地瞥了眼两人相交的手,面渡寒霜地抬脚踏进书房,“陛下圣明,怜本王好不容易才从西凉逃出生天,特准本王带剑入宫,以护自身安全。”
贺序白幽幽笑道:“反观太子殿下,做了好大一场局,只为挟持未来的皇嫂,若使天下百姓尽知太子所为,不知陛下和皇后该作何感......”
“皇叔请慎言。”
贺序白话未道完,他一声皇嫂,陡然气得贺归辞厉声吼道。
贺归辞怒目圆睁:“按《丹贺律例》,蓄意构陷当朝太子,合该立即处死。何况皇叔哪只眼瞧见是本王挟持了阿宜?原是本王不信阿宜身死,这方命人到处搜寻,历经万难,才在距离那破庙十里外的地方寻到昏迷不信的阿宜,而皇叔却不分青红皂白,领着侍卫带剑闯入,此事若被父皇得知,不知父皇该作何反应?”
贺序白抿唇,面色阴沉骇人。
谢宜却松了口气。
可气氛变得剑拔弩张,倘或她不开口,只怕要一发不可收拾。
忖度片刻,谢宜甩开贺归辞的手,挡在他面前,故作轻松地朝来人笑了下。
她温声道:“宁王殿下切勿动气,太子殿下说得不错,是他救了我。我想先同太子殿下道声谢,麻烦殿下先去将此事禀与太后和圣上,以免他们为我担忧。”
贺序白料想谢宜无非是要支走他,以单独劝一劝贺归辞。
只是她低估了男人的偏执,低估了贺归辞从小浸浴在权势中的胜负欲。
可他也明白,她若不如此,贺归辞未必肯轻易放她离开。
贺序白不想她为难。
他无奈地叹了声:“溶殷会去将此事回禀圣上。我在外面等着,半个时辰内,你若不出来,我便闯进去。”
尽管他这般压迫,可贺归辞压根没将这位病秧子皇叔放在眼里。
在他看来,这位小皇叔无权无势,唯有西凉那几个贫瘠得不能再贫瘠的封地,若非父皇阻挠他与阿宜,况又下旨赐婚,他根本没有同他相争的资格。
他和阿宜有多年的情分,他不担心。
只是常年面对一个人,当真不会日久生情么?
他不敢赌,所以才会有今日这么一出。
书房的门被关上,如同落下罩子,将层层光影隔绝在外。
贺归辞面上的阴觉渐渐褪去。
谢宜轻叹一声:“我晓得归辞哥哥担心什么,你放心,我不会。”
贺归辞仍犟着脸,“我不明白,阿宜说的是什么。”
明白他是故作不懂,可为了能顺利离开,谢宜唯有违拗本心,表现出有十分的诚意。
“圣上的旨意既无法违抗,那么我纵是与宁王成亲,也只会逢场作戏,断不会动心。”
男人黯淡的眸光在听到她此言的一刹间,立刻亮起来。
可转瞬,又黯淡下去。
贺归辞不太相信,只细细地打量她面上的每一个细微表情,生怕会从她面上瞧出有说谎的痕迹。
可在谢宜面上逡巡了半晌,也看不到半点假意。
贺归辞松了口气:“阿宜说的,可当真?”
“当真。”
得到了谢宜明确的承诺,贺归辞伸手一把将她揽进怀中,用尽了力气埋在她肩窝里。
他尾音颤抖,声音哽咽:“阿宜既承诺我,便由不得你反悔了。这话,我会记一辈子。”
他那微扬的语调,似带着强压在心头的执拗。
谢宜禁不住颤了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