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宜一声厉喝,唬得青榆陡然拉回了思绪。
她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忙抬手重重地拍了下唇:“都怪我这张嘴,不说了,不说了,姑娘,我保证再不提此事。”
谢宜无奈轻叹:“青榆姐姐,当日你我从东宫回来时,你不是有疑惑么?今儿稍晚些,你便去问问秦易吧!”
经谢宜这么一提,青榆才想起前事。
当天回来后,偏巧碰上了府里查账,她忙着忙着便忘了。
“我今儿回去问他。”
青榆略略思忖,真心觉得张舟不错。
况张家又是京中难得的清贵人家,倘或谢宜嫁过去,没准儿还能洗去身上的污名。
她便仍忍不住劝她:“姑娘,我说句真心话,你别恼。张舟清正端方,温润如玉,是个难得的谦谦君子,虽说他现下还没有功名在身,可我打听过了,他日日坚持温习功课,便是寒天暑热,也从不懈怠,说不得来年便中举了呢?”
“诚然,我们也不在意他是不是能考取个芝麻大点的官儿,毕竟我们不缺那三瓜两枣,只如此瞧来,此人是极有上进心的,也算是个可托付终身的良人。姑娘若当真错过这个村,便没这个店了。”
青榆苦口婆心劝了半日,谢宜却一个字儿也没听进去。
她吃了半碟子翡翠鹅脯,擦了擦嘴,漫不经心地回了句:“姐姐安心,我错过这个村,也不会再回头找这个店。”
青榆:“......”
她发誓,她再不劝了。
时辰不早,谢宜起身打算回府,乍然思及张舟,便问道:“张舟可离开清腴楼了?”
青榆没好气儿,“在楼下喝闷酒呢。”
谢宜着实不想再遇上他。
“也罢,我们从侧门回府。晚些,容芷该得念叨了。”
“好好好。”
青榆耷拉着脑袋起身,对谢宜错过张舟这位君子很是介怀。
谢宜忙摁着她坐下,给她倒了杯茶,袅袅茶烟从壶嘴缓缓溢出。
她收起笑意:“好姐姐,我且问你一句,倘或你未来的郎君在家族荣华和你之间,选择了家族,你还会选择他么?”
青榆几乎是下意识,毫不犹豫地摇头道:“绝对不会。虽说他选择家族无可厚非,可他能舍弃我一次,便能舍弃我无数次,我怎会将自己的余生交到这样的人手中?”
谢宜很满意她的回答,莞尔道:“所以在这件事上,抛开太后的干预,选择权在我,在张舟,亦在张家。”
她从来都不是他们坚定所选的人。
贺归辞如此,张舟亦然。
青榆似懂非懂,然心里却隐隐觉得自家主子所言好似有些道理。
那些想劝诫她的话愣是再也说不出口。
青榆的表情说明一切,谢宜不由得松泛了些。
回到府中,歇了个中觉后,谢宜便去了藏书阁。
她极爱看书,因而藏书阁中的古今书籍,可谓是浩如烟海。
唯有漫游在书海里,谢宜才觉得常年紧绷的神经得到了片刻歇息。
她看书不挑,且贺归辞知晓她爱极了书,因而每年到她生辰时,他都会从各地搜罗各种记录着奇闻异见的书或典籍送她。
等到她从藏书阁出来时,暮色苍茫,晚霞红彤彤地映下来,仿佛洒了满地金子。
谢宜稍稍收拾被压出折痕的裙裾,抬脚下楼,打开门,却见青榆独自坐在台阶上,迎着寒风偷偷抹泪。
听到后面有响声,青榆抹抹泪,回头瞧见谢宜,冷不防扑到她怀里,抽抽噎噎:“姑娘,对不起,这些年你辛苦了。我,是我太笨,从来没细想过这些。”
她哭得不自已。
从青榆一开口,谢宜便知她定是从秦易口中得到了答案。
只是廊檐时或有女使经过,若被人瞧见,又不知要生出什么麻烦。
谢宜忙将青榆拉进藏书阁,抽出手帕替她拭去面上的泪,温声笑道:“在贺京,能有你和秦易陪着,我过得也不算太艰辛。”
青榆渐渐止住泪。
秦易的话,句句可怖,凉意仍旧着四肢百骸。
她缓了半晌,抬眸打量了下自家主子。
一身鹅黄彩绣木兰衣衫衬得她肤若凝脂,挽起的发髻插着一支缠丝海棠步摇,秀眉之下,眸色似水盈盈,细白的手腕纤纤,一看便手无缚鸡之力。
这明明只是个明艳娇俏的姑娘。
任凭青榆如何瞧,也瞧不出自家主子会危害到王朝社稷。
她带着浓浓的鼻音,不解问:“我还是想不通,你不过一个姑娘家,圣上和太后为何这般忌惮?”
谢宜长长地吁了口气,淡声解释:“我的身后是郴北,他们做这些,是为了遏制父亲。我声名坏了,你说百姓声讨的是谁?”
青榆不可置信地喃喃:“可,可侯爷镇守郴北多年,便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有没有功劳有什么打紧。当年父亲统管郴北,百姓才得以安居,人人赞誉,倘或有一日他要起兵造反,获百姓支持,岂非是一方祸害?可如今,你瞧贺京,乃至整个丹贺,对父亲的评价是怎样?人人都只道他教女无方,纵得女儿成了祸世妖女。这些年,因为我骄横跋扈,行事乖张,朝堂上出现无数声音都是在声讨父亲,说他枉为人父,难堪镇守郴北大任。”
青榆听了,呆呆地愣了好半晌。
她忽然想到什么,一刹间遍体生寒,“所以,所以他们觉得有姑娘你作为质子还不够,定要毁掉侯爷在百姓心中的形象,只因得民心者得天下。侯爷民心尽失,日后若真有造反之心,亦断断不能了。”
谢宜苦笑着称扬她:“姐姐难得聪明了一回。”
青榆没有半点欣喜,敛眉追问:“可姑娘既晓得他们的目的,又为何要顺着他们的意,将自己的名声糟蹋成这样?”
谢宜的目光一瞬黯淡。
青榆的话将她带回了过往,那些被她掩在心底的酸楚似破了堤的洪水般在一刹间涌上眼眸。
盈盈眸光中,她缓了良久。
“因为我想活。”
“青榆姐姐,我想活着,我也想哥哥活着,我不要在远离阿爹阿娘的贺京孤独地死去。”
当年谢宜代替哥哥谢昀入了贺京不到一年,郴北便传来消息,道是缠绵病榻的谢昀已渐渐好转。
她无意中听得圣上和太后意欲将她杀之,只因女儿为质到底不如亲子为质。
杀了她,再随便寻个由头说是暴毙而亡,重新命谢昀入京为质。
那会谢宜还不到七岁,却猝然听到这般可怕的事,无异于给她蒙上一层可怖的阴影。
以至于后来她每每见着圣上和太后,手脚都会止不住地颤抖。
可为了保命,她用了不到三个月,便逼自己克服了这种恐惧。
青榆紧紧地将谢宜抱住,只觉自己的心似被人狠狠地剜了一刀,痛得几近无法呼吸。
从郴北来贺京的这十四年,她早已将谢宜看作了自己的亲妹妹。
她素来心大,从未细想过里头的弯弯绕绕,如今听得她这般说,岂有不痛心之理?
青榆泪流满面,哽咽着抚慰她:“姑娘别担心,我和秦易会一直陪着你。”
这十来年伪装的坚强在这一瞬间碎了满地。
可担心外头会有女使经过,谢宜不敢哭得太大声,只趴在青榆的肩头,泪落无声。
好半晌,她才擦干泪:“好姐姐,我们都别哭了,否则待会回去让容芷瞧见,又不知该作何解释。”
青榆点点头:“我听姑娘的,你说怎样就怎样。”
“只是有一点,我必得嘱咐你,”谢宜扯出一丝笑,继而道,“回去之后,你权当不知此事,从前如何待府里人,日后还该如何待他们,才不会露馅儿。”
青榆将泪咽回肚子,“我知道,秦易也是这般说。”
直到两人面上的泪痕干得不见一丝痕迹,谢宜才敢领着青榆回去。
此时已过戌时三刻。
容芷早便命人备好了晚膳。
见谢宜回来,忙让人将膳食端上,“郡主今儿怎回得这般晚?青榆也不提醒着,若再晚些,我都得紧着人去催了。”
看到容芷,思及她竟是太后的眼线,青榆顿了顿,面色有些难看。
谢宜立刻出来打圆场,笑道:“你也知道我看书从来不让人伺候,若看到精彩处偏被人搅了神,我必定是要发脾气的。青榆知晓我的脾性,哪里还敢进来催?”
“是是是,瞧我这记性,我倒忘了,”容芷摆好碗筷,看向青榆疑惑道,“只是青榆,你的脸色怎这般苍白?”
青榆霎时回神,下意识伸手拍了下脸,忙笑道:“方才一直在藏书阁那边坐着,许是冷着了。”
容芷没丝毫怀疑,一面给谢宜夹菜,一面打趣她:“姑娘家最经不得风吹,你可得好好保养,否则伤了身子,来日遇见自个儿喜欢的人,可怎么好?”
青榆霎时红了脸,嗔怒:“容芷,你说什么呢。我,我是要长长久久地陪在姑娘身边的。”
三人乐呵呵地打趣了一阵。
谢宜忽地想起一事,朝容芷道:“说起来,我许久没进宫向太后请安了,午后膳房会新进一批山羊,现下天寒,太后又极爱吃羊肉,你明儿早起让人用当归、生姜和羊肉炖一盅汤,我用完早膳后好带进宫里。”
容芷应声:“是。虽说宫里也不缺山羊,但这毕竟是殿下的一番心意,太后见了,必定欢喜。”
翌日。
谢宜用完早膳,和青榆前往寿安宫。
可巧唐月从殿里出来。
一见了她,唐月忙笑着将谢宜迎进去,“昨儿太后还念叨着,说许久没见郡主进宫请安,怕不是外头好玩的东西太多,郡主将她这老太太抛到脑后,再想不起来了呢。”
“哪儿能呢?我人虽在宫外,可时刻惦记着她老人家呢,”谢宜笑着晃了晃食盒,“这不,我特意让人炖了当归羊肉汤,现下天寒,太后又极怕冷,喝这个最暖身了。”
两人正说着,殿里的人闻得是谢宜的声音,当即扬声问:“可是宜儿来了?”
谢宜掀起挂帘出现在殿中,莞尔道:“皇祖母,是宜儿来了。”
金丝软垫上,端坐之人慈眉善目,一袭金丝牡丹彩绣皇袍衬得她华丽非常,虽年过七旬,然因保养得当,一眼望去,好似六十上下。
此人正是当今的太后娘娘,亦是抚养了谢宜十几年的人。
因谢宜自小养在太后身边,便随贺归辞般喊她一声“皇祖母”。
太后握上谢宜的手,怪道:“你这都多少日子没进宫了?还知道过来看看皇祖母?”
谢宜将食盒放到桌上,“知道,怎么能不知道呢?这不,宜儿念着您畏寒,今儿特意炖了当归羊肉汤给您补补身子。”
唐月将食盒打开,把羊肉汤取出来。
“还算你有心,记得皇祖母畏寒。”
太后喝了两口,直赞味道鲜美。
谢宜微微笑道:“我前儿应归辞哥哥之邀,去了趟东宫。原想着和归辞哥哥烤完肉,便转道过来向您请安,谁知发生了些事儿,耽搁了,便只好今儿才进宫。”
太后舀着汤的手顿了下,“那日的事儿,皇后也过来同哀家提了一嘴。也怪不得你脾气暴,徐渺渺仗着徐家,素来骄纵,满京里谁不怕她,也就你敢撞上去。”
唐月笑道:“她碰上我们郡主,也算她倒霉。”
谢宜讪讪地走到太后身旁,挽着她的臂弯,撒娇道:“她徐家再大,还能大过皇祖母去?我有皇祖母护着,我怕她作甚?”
太后被她哄得乐呵呵。
她这祸世妖女之称,也并非全无好处。
倘或遇上徐渺渺,她便不必忍气吞声,唯有将跋扈一词发挥到极致,方是他们眼里的谢宜会做出的事。
谢宜很是清楚,这些年她在太后膝下承欢,她在她身边的时日比她任何一个亲皇孙都要长,最初她待她确然有算计,可后来的疼爱也是真真切切的。
人的感情太复杂,谢宜待她亦是如此。
提防是真,痛恨是真,尊敬是真,关切也是真。
在寿安宫和太后聊了半日,见时辰不早,谢宜正欲起身告退。
谁知恰在此时,唐月面色匆匆地敛眉进来,“太后,杨侍官奉陛下旨意,要传郡主到肃政殿问话。”
话音方落,还未等谢宜说话,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