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魇如遇而至,如附骨之疽。
当意识终于冲破黑暗的桎梏,她恍若从深海浮上海面,耳畔仍回荡着汹涌浪涛的轰鸣。
舱室木门吱呀轻响,娜美带着盈盈笑意探进头来,橘色发丝随着动作俏皮地晃动:“罗宾姐就拜托你了,阿夏。”
不等阿尔反驳,橘发少女已经轻巧地退出房间,门扉合拢的瞬间,仿佛还能看见她嘴角那抹促狭的弧度。
阿尔皱着眉猛地抽回被握住的手,幽蓝色眼眸里翻涌着懊恼,狠狠剜了眼那扇紧闭的门,仿佛能把娜美隔着门板抓回来算账。
意识逐渐清明的罗宾缓缓掀开眼皮,朦胧的视线里,幽蓝的眼眸带着几分哀怨,喉间溢出的话语也生硬得像块石头:“起来吃饭。”
“已经……几点了?”罗宾支起身子,指腹按压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垂落的发丝在脸颊投下细碎阴影,仿佛还困在那些被血色浸染的记忆里。
残留的寒意顺着脊椎攀爬,让她不由自主地裹紧毛毯。
阿尔没有说话。
罗宾环顾四周,娜美已经不见踪影。按照往常的经验,只要阿尔醒着,就意味着——
“下午六点四十五,晚饭已经准备好了。”她转身时顿了顿,对着罗宾,语气难得地放缓,“暴风雨已经结束了。”
这句看似平常的话语,却让罗宾的指尖微微发颤。
她仰起头望着舱顶晃动的吊灯,光晕在视网膜上晕染成模糊的光斑。
阿尔挺拔的背影消失在舱门外,罗宾重重叹了口气,掌心贴着温热的额头,蒸腾的热气模糊了视线
——果然睡太久了。
记忆回溯到清晨,船只因暴风雨被迫停靠在无名海岛。狂风呼啸着拍打着船身,暴雨如注,将整个世界都笼罩在灰蒙蒙的雨幕中。
无所事事的船员们只能待在船舱里,打发着漫长而无聊的时光。
而罗宾也是,抄录着她新收录的古书。离开阿拉巴斯坦时,她忍痛舍弃了许多东西,这边些带在身边的,是她为数不多的精神寄托与“资产”了。
甲板上方传来山治夸张的叫嚷声,带着几分急切与兴奋,穿透层层木板飘进船舱。
罗宾拖着仍有些虚浮的步子走到书柜前,醒来的时候,书本随意的摆放在书桌上,这种一贯是阿尔的手法,她向来是安稳放置便已足够,至于摆放顺序、归类整理,都是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
而罗宾却始终坚持将每本书按地域与年代码放整齐。这种近乎偏执的整理习惯,是她在漫长流亡岁月里养成的秩序,也是她在纷扰世界中为自己搭建的小小堡垒。
指尖拂过平整的书页,她开始有条不紊地重新整理,当她的手不经意间掠过属于阿尔的几本书时,动作微微一顿。
说起来,草帽海贼团的成员们各有各的小天地,除了永远静不下来的路飞对书本兴致缺缺外,几乎每个人都藏着几本爱不释手的珍藏。
但阿尔的书,在众多或厚重或精致的书籍中显得格外突兀,全是绘本。翻开这些本子,入目的大多是鲜艳明快的色彩与简洁的线条,文字少得可怜。
“我记得这本是……”
罗宾她垂眸凝视着手中的书籍,喉间溢出半句话后便陷入凝滞。如果没有记错,这是儿童绘本?
童年时蜷缩在图书馆角落翻阅绘本的画面,与眼前渐渐重叠————精灵与骑士的童话曾是她晦暗生活里唯一的星光。
可惜,屠魔令的烈焰焚毁的不仅是奥哈拉的图书馆,更将她内心最后一抹童真烧成了灰烬。
“看书的事情,等吃完饭吧。”阿尔去而复返折返,不等罗宾回应,阿尔已经大步越过她,径直走向角落地铺,“再晚就没了。”
船上的伙伴们一个塞一个能吃的大胃王,如今船舱深处仅剩昨夜猎获的海首鳗,那还是暴风雨突袭时匆忙备下的应急口粮。
罗宾浅笑着轻点下颌,伴着此起彼伏的咀嚼声步入飘着食物香气的厨房。
此刻的厨房俨然成了战场,山治正挥舞着锅铲与这群如狼似虎的船员们“作战”,就连平日里沉稳的娜美也罕见地紧盯餐盘。
在众人得知这是最后储备时,争抢的动作愈发激烈,刀叉与瓷盘的碰撞声不绝于耳,仿佛谁慢一步就要饿上三天三夜。
罗宾甫一在长桌旁落座,一个盛满热气腾腾食物的餐盘便及时滑到她面前。山治单膝微屈行了个绅士礼,嘴角勾起标志性的微笑。
下一秒,他闪电般踢出一脚,将试图伸手抢夺最后一块鳗鱼的路飞踹得翻着跟头滚出老远,佯装呵斥道:“臭小鬼,女士优先懂不懂!”
动作行云流水,既不耽误服务客人,又维持了餐桌上的“秩序”。
“嗯——”路飞瘫在甲板上,圆滚滚的肚皮随着呼吸上下起伏,整个人因吃得过饱,像被吹胀的气球般鼓起来,他四肢舒展成大字型,满足地打着饱嗝,“这才叫活着啊——”
山治摘下白色餐巾,用力擦拭额角的汗珠,目光扫过墙角见底的淡水桶,又看向空空如也的食材柜,轻叹一声。
明明时至夜晚,澄澈如洗的蔚蓝穹顶下,炽烈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而下,不过这样反常的天气却正合山治意,绝佳的光照条件下,寻觅食材和水源的效率能提高不少。
他朝正在整理航海图的娜美颔首致意:“娜美小姐,我去岛上转转,等我带最新鲜的食材回来。”
听见山治的话语,路飞像海豹似的弹起,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手臂高高举起拼命挥舞:“我也要去!我也要去!在下面憋了一整天,骨头都快生锈啦!”
少年标志性的咧嘴大笑露出两排白牙,山治刚要开口拒绝,瞥见路飞因长久未活动而微微发蔫的模样,话到嘴边又变成了无奈的叹息,他抬手弹了弹对方的脑门,转身从厨房拎出三个藤编大筐。
“喂,绿藻头!”筐子带着风声甩向正在举哑铃的索隆,粗粝的藤条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被索隆用刀背勾住,山治唇角勾起一抹坏笑,“别磨磨蹭蹭的,今天该清算上次的赌约了!
索隆稳稳接住筐子,金属哑铃“哐当”砸在甲板上。他挑眉看着对方眼底跳动的挑衅,喉间溢出一声冷笑:“正合我意。”
海风掠过两人紧绷的肩膀,仿佛已经嗅到即将爆发的火药味。
与此同时,娜美正将精密的测量仪小心塞进帆布背包,利落地扣上金属搭扣,冲踉踉跄跄跑出来的乌索普扬声喊道:“快点,乌索普!我们得赶在天黑前完成海图测绘!”
说罢,就踩着木梯跃下船舷。
“真的会天黑吗?”
乌索普一边抱怨,一边扛着比他还高的三角架跌跌撞撞跟在后面,褪色布鞋陷进沙滩,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
乔巴抱着药箱从医务室探出脑袋,对着离船的同伴们叮嘱道:“要小心啊!要是受伤了记得马上回来!”
它踮着脚拼命挥手,直到娜美和乌索普的身影消失在礁石后面。
一如既往,阿尔选择留在船上,绕过从脚边跑开的乔巴,从仓库搬出一摞厚重的木板,又将木板整齐码在橘子树下。
罗宾倚在甲板躺椅上,阳光穿透她指间的缝隙,在绘有海底王国的彩页上投下细碎的阴影。
经历不同,心境不同,再回去看那些儿童绘本,已经找不到当年的半分纯真。
她无奈地轻合上书本,望向橘子树下专注工作的阿尔。
窸窸窣窣的刨木声自橘子树影下传来,阿尔正半跪在工作台前,深褐色的发丝垂落额前,随着手腕的动作轻轻晃动。
刨刀贴着榆木纹理游走,细碎的木屑如金色雪花簌簌飘落,却在即将触地时突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卷起,整齐地聚成小小的金字塔堆在一旁。
“你真的没有吃恶魔果实吗?”
她踩着满地斑驳的光影走近,阿尔手中的木板恰好完成最后一道弧度。
“我会游泳。”
刨刀与木料分离的瞬间,阿尔直起腰,举起刚刨好的木板贴近眼前,眯起一只眼睛,在阳光下反复比对木板两端的厚度。
随后她伸手抓起夹在耳后的炭笔,在摊开的草图上勾勾画画。
罗宾注意到那张纸上,歪斜的字迹与工整的几何线条形成奇妙反差。
不同于她熟悉的世界通用语,那些文字既非工整的世界政府公文体,也不同于普通渔民歪歪扭扭的记账符号,而是带着凌厉棱角的行书。
如果要说从哪里看到过近似的话,更像罗宾熟悉的,被世界政府禁止的古代文字,不过在词意上截然不同。
“这是,书柜?”罗宾罗宾悄然走近,裙摆扫过满地木屑,在阿尔身后半蹲下来。她的目光掠过图纸上歪歪扭扭标注的尺寸,落在那幅用炭笔勾勒的立体图上,“相当精湛的技艺,阁下。”
梦里,古树下少女脖颈间的水晶泛着微光,这些诡谲又瑰丽的景象,如同无声的密语,无一不在无声诉说着阿尔的出身绝非寻常。
似乎生来就该捧着镶金边的书卷的人,现在却偏偏握着浸透海水的工具,将贵族应有的细腻优雅,尽数磨成了冒险者的坚韧沧桑。
罗宾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阿尔颈间晃动的水晶吊坠上,镌刻着亘古印痕,已然为她揭露了历史的一角。
“啊,你果然也看见了。”若有若无的叹息,像是把未说出口的复杂情绪都咽回了胸腔深处。阿尔仍保持着弯腰测量的姿势,闷声应道,“请别用那种称呼。”
她太清楚这种能力带来的困扰,那些不请自来的记忆碎片,如同不受控的潮水,会在不经意间漫过意识的堤坝。
他人的过往在脑海中无序闪现,她只能被动地承受着。所以,当自己的记忆也沦为他人窥探的对象时,实在没有立场去抱怨什么。
只是嘉恩她们不同,算是从小看到大的孩子,让她能接受保留敬语的称呼习惯。
可罗宾不同。
说话时眼尾带着狡黠的笑意,连调侃都像浸了蜜的匕首。当她用那种似真似假的语气提起记忆里的隐秘,阿尔总觉得后颈泛起细密的电流。
「有阴谋。」
三个大字不断在脑海回荡。
“娜美说总不好把书全部堆在仓库发霉,让我再打两个新书架当利息。”
阿尔生硬得把话题转回到草图上,她现在是穷的响叮当的海贼,不好好工作回没有饭吃的。
“利息。”罗宾眉梢微挑,带着学者特有的敏锐,目光从图纸转向阿尔的侧脸,“你居然会缺钱?”
在雨宴,罗宾可是见识过阿尔的实力。
短暂的沉默中,刨木声戛然而止。阿尔头也不抬,只是用肩膀蹭了蹭额角的汗珠,往旁边挪了两步腾出位置。
这个动作带着微妙的抗拒,却又像某种无声的妥协。
“赔偿两亿贝利的历史正文。”
罗宾恍然大悟的轻笑像羽毛拂过耳际。阿尔感觉肩头突然一沉,带着体温的手掌轻轻按在松懈的斜方肌上。
这份突如其来的触碰让阿尔浑身僵硬,体温透过衣料传递过来,像是冬日里一团小小的火焰。
“辛苦你了。”
裹着温热的呼吸,轻轻落在耳畔。
阿尔不自然地抖了一下,闷声应了句“嗯”,似乎是想用鼻音掩盖异样。
她继续低下头,重新握紧刨刀时,在木屑纷飞间似乎嘟囔了句什么,但其实连她自己都没听清说了什么。
然后,耳朵泛起可疑的红晕的人,已经急急忙忙的抱着草图跑回了仓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