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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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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五月初,高一学部举办春季运动会。江予眠作为学生代表上台宣誓,她的堂哥在她之后发言,同样引发台下此起彼伏的骚动。他叫江牧云,打眼望去神似舒展的白鹤。他看人时,眼波是秋叶,一不留神就荡进谁的心池里,激发丝丝涟漪。女孩子们交头接耳,谈论他的外貌、他的成绩;男孩子们抄着兜,睥睨他过分白的脸,攀比他脚上的鞋。有人说他篮球打得好,另一人说打得不如晏周好,总之两班对决时,话题的中心人物都在场上发光发热。

两支篮球队穿不同色的队服,款式却相同。本届运动会中,所有球衣、田径服、场地布置都是本地白酒巨头赞助的。晏周没穿父亲赞助的衣服,因而格外醒目。他圈子里的狐朋狗友从外班赶来助威,拉了一张庸俗至极的横幅,预祝哥们儿凯旋。由于太招摇,狗友逐渐迷失在围观人群中,跟大家吹嘘起阿晏往事:他打篮球师承退役的明星球员,一人能打二十个。不知篮球场能否跑开二十人,但是狗友亮出自己与明星球员的合照,指着在背景里上篮的晏周说:“名师授课,货真价实!”接着便只谈自己的球技不逊于阿晏了。

江予眠听说晏周能请动特级名师后,一度质疑世界是虚假的。倘若不是这样,那真正的扶贫对象该是下基层找帮扶生的公务员,而并非晏周。她站在观赛区,脸皮热一阵儿冷一阵儿:热时,后悔自作多情;冷时,批判晏周戏瘾上身,胡说什么麦田、甜瓜、乡村故事,演什么勒紧皮带过日子。她抱着矿泉水和运动毛巾,这些原本是为晏周的中场休息准备的,现在没必要了,他有钱自己买。

江予眠打算喝掉备好的矿泉水,拧瓶盖间,江牧云淌着细汗来借毛巾。他自己的被同班男生藏来藏去,他们想逼迫他在五个女孩儿送来的毛巾中选一条,不为别的,专为了像猴子一样呼呼起哄。江予眠评价那些人无聊。江牧云从她手上接过毛巾擦汗,顺便提起周末两家聚餐的事。晏周姗姗来迟,只捡到二人互道“周天见”。他看着属于自己的毛巾被江牧云带走,不由瞅了江予眠一眼。他问他们礼拜天出去玩儿吗,她说去吃饭。他说这么忙还有空儿出去吃,她说再忙也得吃饭呀。晏周约江予眠下周天吃饭,她毫无理由地拒绝了。他怪笑两声,去食堂买冰镇绿豆汤喝。至于女孩儿们递上来的水,他一瓶都没收。他说自己只长了一张嘴,喝不下那么多啊。

从这天开始,江予眠和晏周的关系变得微妙。他们几乎每天都见,见了面像第十次见面那样客气。她照旧带母亲做的时令点心去学校分享,分配时,每人两到三块,原本会得到五块的晏周也不例外。她也不再强迫他学数学,毕竟不走高考这条路,金钱也会帮他铺出一万条路。长此以往,空白的数学卷子如同一座雪山,坐落在晏周的桌面上。他偶尔会用它们叠纸飞机,或者秃顶的白毛狮王。那些折纸作品良莠不齐,但每一件都被江予眠称赞过。听着她哄小孩儿的语气,晏周笑得并不高兴。他开始观察她的注意力不在他这儿会在哪儿。观察期间,他顺手处理了几封别人送给她的情书。他总是问她要不要这些破纸,不要的话,他受累帮她扔了。得到她的首肯后,他会看着窗外电线杆上的麻雀,短暂地想,这些尖嘴家伙也不那么讨厌。尤其比起江牧云,麻雀可爱得多。

晏周常看到那个“小白脸”来找江予眠。他静悄悄来时,可能带一枚印章,可能带几张精品试卷,或者一朵洗净的白花。他的校服比花还洁净如新,而且散着浅淡的雅香。晏周好几次路过他们站立的窗前,愈发不能容忍江牧云精致的穿衣细节和文雅的谈吐,以及优异的成绩和娴熟的篆刻技巧。那会让他想到,这个人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和江予眠契合。晏周从未嫉妒过江牧云,也不曾自惭形秽,而是疑心比起他这样的人,江予眠会选择另一种人当战友。为了排解疑心,晏周逃学去山里采风,三天以后才回来。江予眠没有批评他逃学,这反而加剧了他的疑心。他问:“你不在乎小组评分了?”她回答:“逃学不计入小组评分,是你自己的事情。”于是,晏周重新变成一个违纪惯犯,并且每天都找碴儿招惹江予眠。

白玉兰盛开时,江牧云送了堂妹一朵,也提起最近哪个生物班很有意思,邀请她一起参加。生物班是非公开报名的竞赛班,需要托关系进去。他表明自己的父亲能办这件事,她不用找别人。江予眠嗅着花点头,说回去和母亲商量一下。晏周拎着空水瓶经过那条走廊,听了一耳朵什么竞赛班才去水房打水。他回到教室的时候,江予眠正把白玉兰搁至桌角,准备待会儿做干花标本。他抛着满满当当的水瓶走过去,水瓶哐当砸到那张桌子上,白花当即震落,被他一脚踩平。江予眠险些替花疼得叫出来。她不悦地盯向始作俑者,他笑着道歉,看起来一点儿都不抱歉。她想问:“你是不是故意的?”其实,不问也知道答案。

连续五天了,他一直这样讨人嫌,仿佛如果她痛快,他就不痛快。江予眠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决定和晏周平心理论。她请他别嬉皮笑脸,他偏要跟她对着干。半场理论下来,两人的肚子已化作填满柴火的炉子。他开始朝她的柴火里扔导火索,她的文火又蹿出火星子点燃了他的柴火堆。两炉火越烧越旺,谁都不知道为了什么而烧。他们面上却像隔岸观火的,因为这种悄无声息,彼此都以为对方根本不在乎,恼火更上一层楼。晏周理论到口干舌燥,最后得出结论:江予眠极端珍惜“小白脸”,连他送的花都要唇枪舌剑地捍卫。她并没有唇枪舌剑,只是就事论事地问他为什么惹是生非,反倒是他嘻嘻哈哈的阴阳怪气十分刺耳。她忍无可忍,摊牌道:“既然你对我有这么多不满,我去找班主任把位置调开就是了。”

“不用你去,我去。”他说,“谁不调开谁孙子!”

晏周灌下两口冰水,拎着水瓶气势汹汹地走到办公室门口。刚准备敲门,他就退到对面的窗户边,向外俯视簇拥盛开的白玉兰。这是他小半生中所见的最破败不堪的花。他喝冰水冷静半晌,重新走回教室。江予眠已经把他这几天送的东西整理出来,全部码放在旁边的桌上。他抓过今早给她折的纸青蛙,另一手攥起昨夜送她的书,直接让它们见了垃圾桶。江予眠安静地背单词,背完今日该背的,问他:“老师什么时候来调位置?”

“他不在办公室。”

“这个时间,他应该在的。”

“不信你去看看。”

江予眠立马起身要走。晏周拽住她的手腕,起初用了很大力气,后来就撒开了。她没说自己被拽疼了,只是拉下袖子遮盖皮肤上的红手印,顺势斜他一眼。晏周离得十万八千里,眼皮像犯错狼狗的耳朵一样耷拉,嘴巴则不服输地横着。她重新翻开英语词典,在草稿纸上抄写英语单词的汉语,打算待会儿默写。他们保持异常的沉默,直到这天夜里放学,都没再说一句话。不过大概是班主任总不在办公室的缘故,他们仍旧坐同桌。第二天上午,晏周回想自己和江予眠是怎么理论的,其实毫无头绪。唯一记得的,就是她的手腕确实很细,用拇指和食指稍微一圈就能扣住。江予眠比他记性好,既知道他们是如何理论的,也能回想起他的手心滚烫无比。不过,那接触是短暂的,好似后裔射下来的太阳,热量转瞬就消失了。

没过几天,江予眠开始上生物竞赛班。傍晚放学的时候,江牧云来教室门口等她一起走。晏周的目光滋滋响着拍到他们的背影上,可他不屑于追问和纠缠。他翘掉晚自习,去干自己喜欢的任何事情,此后也一直这样做。一天晚上,他逍遥完回家,进了门听见家里鸡飞狗跳。保姆们在客厅中追牛犊赶羊羔,偶尔还被花猫、刺猬、荷兰猪绊倒。任何动物都在发出声音,除了乌龟也许没发情就懒得叫。他母亲梁尘飞站到茶几上,唱戏似的招唤飞上吊顶灯的八哥。她黑亮的头发披散而不乱,因为头顶包着塔特萨尔花格方巾;她身上穿着与头巾不配套的老生戏服,水袖还与旦角的同长。她的为人,绝不会比她看上去更符合逻辑。

梁尘飞出自京剧世家,但是她年少时绝不要随长辈唱戏,中年后又每天晨起吊嗓子。丈夫戴着耳塞睡觉都能听见她在院子里扮生旦净末丑。她哪一个都唱不好,又哪一个都懂四分。他挂着黑眼圈下楼,碰见妻子还要昧心地为她鼓掌,否则她就会以逻辑服人:“大家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那情人的耳朵里也该出梅兰芳啊。”丈夫不能不爱共患难过的结发妻,即便这个女人很心血来潮,唱了两天戏就开始捣鼓奇珍异石,把家中的每一条缝隙都塞上石头块。她约圈子里的阔太太和阔夫来赏石,对着他们吹嘘这些石头的天上有地上无。客人们心动不已。梁尘飞端起古董茶杯喝可乐,优雅地叹息道:“这么好的东西,我自己收藏可惜了。”于是到聚会散去时,石头也售罄。女主人倚在二楼的露台上,微笑着朝冤大头们挥手道别,仿佛伊丽莎白二世附体。她算好今天用玩儿腻的石头劫了多少富,翌日就用这笔小钱去解放动物。此刻家里上蹿下跳的一切,都是她从商贩的笼子中买下的。每当晏周看到如此离谱的场景,他就很想大笑出来,对着父亲冷嘲热讽:“恶人自有恶人磨。”

梁尘飞跳下茶几,鸟从指上惊飞。她见到儿子很高兴,忽然问他是不是恋爱了。冬天时,丈夫为儿子疑似早恋而暴跳如雷,到春末,她才想起这件事。对于母亲数年如一日的健忘,晏周早已见怪不怪。他澄清那个班主任传来的、过时的谣言,并跟母亲更新进度:他不喜欢任何人,更别提江予眠。梁尘飞默认他正在经受一段苦涩的暗恋,便抬起水袖假装同情抹泪。晏周要笑掉大牙,笑着笑着突然不笑了,他决定成为一座不苟言笑的冰山。母亲给他支招儿,说追女孩子要投其所好,假如她喜欢八哥,就送她八哥。晏周看穿母亲的小九九:“如果您玩儿够了这些鸟,还得找别人送。”他并未吐露江予眠怕鸟。梁尘飞拒认自己喜新厌旧,儿子也不与她争辩,只莫名打听她是否认识生物竞赛班的创办人。她轻松道,随便找找关系总能认识的。果然不出三天,晏周就经由母亲的手,顺利进入了不收差生的竞赛班。

第一天去上课,他径直坐到江予眠身边。她的表情传达出疑惑之心,他大方地解惑:“你能来学习,我不能?”这是她听过的笑话中最好笑的,不过她保持了足够的严肃。晏周人模狗样地抄了三天笔记,谁都明白他永远不会看那些笔记,所以当第四晚他露出马脚,在课上涂鸦起来时,江予眠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第五个晚上,晏周跟她宣布自己正在设计一种新文字,问她有没有兴趣加入。她看过那摞草稿纸,发现他没有胡说八道,尽管设计出来的一切都不能叫雏形,而该叫混乱的受精卵。

江予眠接手孵卵。遇到思绪打结的时候,她会去请教父亲。父亲是个淹没在字画中的男人,只有到书房找他答疑解惑,他才会抽出片刻工夫了解女儿,否则他们之于彼此只是一场雾,而现在是一片人形的影子。因为在这个家里,他的妻子负责生养女儿,他负责听孩子叫爸爸。江予眠充分地利用了这位爸爸的学识,听他从造字逻辑点拨到文字的简化与美观。在翻阅、内化父亲推荐的重点文献后,她向晏周提出一二三四点建议,他几乎全盘采纳。轮到他孵卵时,他们已经敲定了新字以甲骨文为骨骼,以想象力为血肉。接下来的日子,新字被晏周抽象化,被江予眠规范化,它融汇篆书的线条和草书的写意,以及某些不合章法的灵感。总体来说,新字美则美矣,但是缺乏严密的逻辑和广泛的实用度。因此,全世界只有两人使用,他们也不打算将其发扬光大。

在他们讨论如何命名新字的那天晚上,生物竞赛班结课。林别枝来接女儿放学,半路上碰到前方路段发生交通事故,整条马路堵得水泄不通。她无法及时赶去学校,也不放心女儿单独回家,只好打电话叫女儿跟着江牧云打车先走。晏周探听到这个消息,便问江予眠和江牧云顺路么。她说不顺路,而且是南辕北辙的两个方向。再谈下去,他们发现自家和对方家同住一片别墅区,仅相隔十分钟的自行车车程。心照不宣,三人分成两人与一人,江牧云单独上了出租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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