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法才一觉睡得香,眼睛还没来得及睁开,一从内屋出来,习惯性地沏了一杯茶,清醒过来时,看见的就是这么个景象:
一个人,不,或许说是一个血人,跪着,又好像是躺着,总之是伏在地上,斗笠歪在一旁,靠着一把剑,不,或许说是一把血剑,不,又或许说是一把宝剑,一副要气绝的模样。
这把宝剑实在是奇,分明沾了无数血,可血沿着剑刃流淌而下,反倒越流越少,简直像是……像是被这把剑吸收了似的!
此剑,绝对是把奇剑!
此人,约莫是个奇人!
黄法才蹑手蹑脚走到他身边,隔着桌子觑他。
“大侠,大侠,你还活着吗?”
黄法才不知自己是怎么喊出“大侠”二字的,明明在他的脑海里,大侠向来是和话本里写的一样白衣负剑,意气风发的,可看到这人难堪的模样,他几乎一瞬间就想到四个字:英雄末路。
呃,不过走到末路的英雄还能算英雄吗?已经和普通人没什么不同了吧。
黄法才觉得有些别扭,于是他很快停止了思考。
地上那人半死不活的抽搐了一下,没回话,似乎感知到外界的声音,咳出几口血。
黄法才看到此状,大惊失色。
他见不得人死,就一个原因:晦气。
看着地上脏兮兮的血迹,他忽然生出一个念头:他要把这个人扔出去,扔得远远的。
要是茶馆的福运被他糟蹋了,可怎么办?
他开茶馆就是为了赚钱,可惜选的地方不好,他的财力也由不得他选,偏偏就在这么个荒郊野岭,别说赚钱了,能活下去就不错了。
这间茶馆的气运,似乎已经到头了。
这么一想,又或许是因为那点微薄的良善之心,黄法才默默走过去,废了半天力,总算把这人扶起来。
他将沏好的茶递到他唇边,随随便便地灌了下去。
这人却根本喝不下,混着血吐出许多。
黄法才也不知如何做,只是硬着头皮接着灌进去。
这人起初不注地吐,最后强忍着呕吐的冲动咽了下去,虚虚吐出几个字:“谢……谢……”
他恢复得快,神智清醒了一半,只是脸上的血还在流,黄法才看着恶心,回屋拿了湿帕子帮他擦脸。
黄法才这才发现,他脸上不只有血,还有些许尘土之类的污秽,伤痕较少,大多数似乎已愈合,想必身上的血大多是别人的。他撇开视线,加快手上的速度。
“ 大侠,往北走三四里有一家医馆。”
这是赶人走的意思。黄法才平生最怕麻烦,就连善行都只能潦草完事。
“谢谢,我在此处休息便可。”
黄法才一听这话,不免有些嫌弃,要这么个脏人坐在此处,客人恐怕是不敢进来的,可他自然是不敢反驳的,倒是没想到这人恢复得快,听闻他们江湖人士就爱打打杀杀,他可不想看到自己身上见血。
口齿犹豫间,他偷偷瞥了这人一眼——一眼惊鸿。
这人一双凤眸,眼神柔软,面色是剔透的白,许是刚刚擦得用力,脸颊淡红,鼻子挺立,眉色淡然。
观君玉颜,如见青竹。
黄法才整个人都愣住了,这人的长相天生有种亲和力,像是能感化别人一样。
衣上大片的红,似绮丽靡艳的血梅花,蔓延着攀上他白暂的脖颈;又似燃烧不止的地狱火,将要吞噬他的骨髓。
那剑已然光洁如初,剑身赫然刻着——红莲尽,业火枯。
黄法才又是一愣。
“老板,这茶可有名字?”
“什么?”黄法才还未从这人的容貌中缓过来,又是一愣,糊糊涂涂地开口:“是龙井.....”
窗外的日光刺眼,直直照进屋内,像一柄透明的剑,划开一道阴影。
黄法才有一种错觉,这人似乎与日光的界限更为分明,那柄立在他身侧的剑就像与日光格格不入却又无时无刻不在的阴影。
这剑令人生惧,可偏偏它的使用者却有着如此温和的气质,让人不禁突发奇想:
究竟是这个人化解了这柄剑的阴冷,还是这柄无辜的剑,被迫吞噬了用剑者不为人知的幽暗?
黄法才被自己的想法震惊了,他为何会这么想,为何无缘无故地想些和他完全没有关系的事?
眼前这个人似乎有着未知的蛊惑人心的魔力,让人忍不住靠近他,了解他,甚至让自己屈从于他。
正犹疑时,耳边传来一声暧昧的轻笑:“这茶的名字不好,没什么特点,老板不妨换个名字。”
黄法才完全说不出话了,因为这人的揶揄,不,完全算不上揶揄,因为他的语气太柔软,简直像是......调戏。
他心眼小,骨子里却是讨好他人的性格,就是恼了也不说。
这人衣服质地普通,比寻常的料子更简陋,黄法才估摸着大约不是什么贵族子弟,只是武功了然,也是他没胆子怠慢的。
那人站起,长身玉立。
“此处多青柏,可观远山翠黛,”他侧身望着窗外景色,指尖转动茶杯,茶水倒是稳稳地随着杯身旋转,一点没漏出来,“一杯龙井,救命之恩也,逆途相逢,缘分之至也,不如就叫......”
“青山不归缘。”
“这,这名字甚好!”黄法才乐呵呵笑了几声,算是陪笑,“大侠你等着,我给您再沏壶茶。”
这不归缘三字,莫不是讽他生意不好,纵是有缘,客也难归吧?
黄法才低骂了几声,便进屋了。
出来时,茶馆里却已空无一人,唯有地上的血痕,在阳光下干涸凝结,显出几分真实。
黄法才凑近,发现这人在茶几上留下一张纸条,笔法飘逸,称得上俊逸,颜色是淡红,大约是血和茶混着当了墨,真是糟蹋他的茶叶。
内容也是文绉绉的几句话,他看了一遍便不想看第二遍:
歧路何所往,处处青山,莫念天涯客,不归亦缘。
小生百里篁,受赠龙井一杯,他日必将回报。
这人莫不是个落难的神仙,回天上去了。
黄法才倒了那杯茶,叹息一声。
数日后,某月某日夜。
远处,唐紫陌在拿步晓青练刀,乱影挥舞;步晓青在湖面上跳来跳去,步步生莲。
其余人坐在石桌边,难得休闲。
“楼主,这茶好生难喝。”
月魄皱着眉,把茶盏推到寒枝那边。
寒枝呆呆地接过,仰头闷声全喝了下去,神色自若。
花重玉靠在月魄肩上,捂嘴低低笑了几声。
“真的?我之前喝的时候,感觉还不错。”
百里篁托腮看着对面贴在一起的三人,淡笑。
他捧起一杯,略带怀疑地尝了几口。
“品次尚可,谈不上难喝。”
说完他挑眉望向月魄,似乎在笑她不会品茶。
“楼主真笨,月魄姐姐只喜欢喝甜的,只有寒枝哥哥才喜欢喝苦的呢。”
花重玉冷的一缩,语气也是发抖的,月魄忙扯下身上外袍,把他严严实实包裹起来,又帮他把头上的簪花摆正。
寒枝默默又倒了一杯,抿嘴小口小口地喝,尝试细品,终究什么也没尝出来,继续沉默。
百里篁无奈地摇了摇头:“怎么什么都要吃甜的,莫不是在葬雪楼太苦了?”
月魄不想搭理他的戏谑之语,正欲起身,百里篁先她一步:“要加蜂蜜对吧,我去取。”
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叫喊,步晓青一个踉跄,摔在岸边,扶腰站起时,全身已然被湖水浸湿。
“哎哟哎哟,紫娘的刀法又有长进了。”
“是你的轻功退步了。”
唐紫陌哼了一声,收刀回去,步晓青轻快地跟着,仿佛方才的落水并没有多疼。
“哎哟我瞧瞧,你们背着我喝什么呢?”
步晓青迅速拿走了桌上的茶壶,动作快得看不清。
他凑近闻了闻,没闻出个所以然来,对面的月魄和寒枝脸色不悦,花重玉不怀好意地看着他,软绵绵地靠着月魄,步晓青全身一震,似懂非懂地笑:“哦——我说怎么闻不出味道,原来是寒枝小兄弟新炼的毒药啊!”
唐紫陌别过脸,开始打坐。
花重玉闭眸小憩,显然不想回应他。
寒枝低着头,这是在......害羞?
眼见月魄神色渐渐舒缓,步晓青更是眉飞色舞地夸赞起来:“厉害啊枝枝,这毒药无色无味,可谓上上品!”
说完他还朝寒枝比了个大拇指。
依旧无言。
“你们......不跟着我一起夸两句?”步晓青忽然感觉肩上搭上了一个人的手,下意识攥住,回头发现百里篁正满眼含笑地看着他,身旁捧着蜂蜜罐的小红神色惶恐,像是在看死人一样看着他。
步晓青没忍住打了个寒战:“大家今晚都在啊,哈哈,真好。”
”是啊,如此良夜,楼主亲自为我们沏茶,真好呢。“花重玉睁开假寐的眼眸,随意瞥了步晓青几眼,空中飞舞的花瓣被他轻松捏住,他借着内力轻轻一弹,直直砸到步晓青脸颊上,引得对方吃痛叫了一声。
这才察觉到自己被众人耍了的步晓青忍耐着坐了下来,无奈又狠狠地瞪着对面几个状似无辜的人。
看看如今的年轻人,就知道欺负老年人!
楼中群童欺我老无力......呃呃不对,他精神着呢!
步晓青立马恢复了乐呵呵的样子,倒了一大杯茶送到月魄手里:
“月月,尝尝?”
这货什么时候能改掉用叠词昵称喊别人的习惯。
月魄瞪了他一眼,接过茶盏,蘸了一大勺蜂蜜往里头加,伸出舌尖在杯口舔了舔,确认够甜才继续喝。
“哎哟这茶好喝得不得了,不得了!也不知哪里来的!”
步晓青闭眼就是一顿夸,神采飞扬,花白的胡子沾了茶水,委委屈屈地耷拉下来。
这一壶茶几乎全是他喝的,百里篁不觉笑了起来:
“那日朝中军追我追的紧,受山神眷顾捡了一命,这茶自然是我向山神讨来的。”
啧,连山神都扯上了,也是够能编的。
月魄闭眼凝神,什么也不再想。
百里篁知她不爱听神鬼之类的话,摸摸拧紧蜜罐,让小红送了回去。
“我给起了个名字,叫青山不归缘,如何?”
“楼主,现在该叫雪山不归缘了!”
步晓青一手一个空茶盏在空中抛着完,手指灵活地转动。
不就是一杯普通的茶......要什么名字......
不归缘......这世上当真有这样绕口的缘分吗?
不归即缘灭......分明是这样简单的道理。
月魄就着最后一点蜂蜜饮尽杯中茶,只觉人间诸味都融进了舌根不愿嚼烂的甜。
“我可不换名字。”
百里篁轻声道了句,垂下的凤眸显出淡淡的哀伤。
缘起缘灭,切莫归去。
他所能祈求的,唯有此尔。
裕宁十二年冬,葬雪楼无名小院处,楼中人同饮;故人饮故情,还来还旧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