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夏季，皇帝都会带嫔妃去万年行宫避暑，这是沈业登基后的第一个夏天，按说六月就要去行宫，可沈业遇刺紧接着预备封后典礼，时间错不开，便都留在了上京。

孟采瑶闲暇时便会找我说话解闷，她用草枝拨弄琉璃浅口盆里养着的几尾金鱼，那鱼是刚养的，通体红色犹如火焰般亮眼，在水草里游来游去悠然自得，很是活泼可爱。

“这几日天热，钰儿正出痱子呢，好在下了两天雨凉快下来，痱子开始褪了，他也不哭不闹，我才有空来芙蓉殿。”孟采瑶笑道，“没孩子的时候盼着有，有了操不完的心，钰儿又天生体质弱一点错不得，昨日陛下来拾翠殿，看到钰儿喜爱得不行就抱了抱，结果钰儿刚吃完粥全吐他身上了，我倒为难，该先看钰儿，还是先服侍陛下换衣裳？”

我趴在靠枕上，捂着嘴笑得停不下来，宫里日子乏味，偶尔听孟采瑶讲养孩子的事，也是个新鲜。

孟采瑶道：“你听说没有，宋美人和周美人争风吃醋，闹得正厉害呢。”

“听说了。”我清清嗓子收了笑意，“周美人性子傲，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她父亲又是辅国公，陛下为收拢辅国公难免偏爱些，宋美人出身太后母族，也算有些家世，家里宠得她无法无天，怎甘愿被周美人比下去。”

“偏偏陛下为了一个‘孝’字，还不能太冷落她，也是没办法。”孟采瑶定定瞧着我，扯了扯嘴角，“皇后娘娘，你也不管管？”

我道：“历来后宫争宠都是如此，她们也没闹出什么大事，没有下毒栽赃，没有出人命，就是往延英殿送吃食勤了些，我要是管多了，叫人知道还以为我心眼小吃醋妒忌，好没意思。”

沈业多宠周美人，延英殿伴驾数她最多，宋美人知道后闹小性子，成日说自己身体不适，请沈业去看看。

孟采瑶抿抿嘴唇，半天才道：“皇后娘娘可真大度。”

我但笑不语，叫沁馨把我亲自绣的小孩肚兜拿给孟采瑶看，她很喜欢上头连枝葫芦的花样，开心收下，还说回去就给钰儿换上。

宫中只有钰儿一个孩子，尤其他还是沈业在王府时就出生的皇子，所受的关怀和重视自然最多。

夏日午后容易困倦，我正歪在床上小憩，迷迷糊糊听见沁馨小声唤我，我随口应了一声，沁馨柔柔地声音从床帷外钻了进来：“皇后娘娘，方才云烟阁的宫人来报，杨宝林有身孕了。”

我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问道：“真的？”

沁馨道：“太医诊脉，说是有两个多月了，应当是在万年行宫时怀上的，当时杨宝林也在随行嫔妃中。”

我顾不上睡觉了，连忙下床让豆蔻给我梳妆，嫔妃有孕，身为皇后必须慎而重之，怎么也该亲自去看望。

趁豆蔻梳头的间隙，我让沁馨备了几样贺礼，什么玉如意宝金锁头面首饰，还有几匹鲜艳的缎子，越贵重越好。

我匆匆赶到云烟阁时沈业已经到了，杨宝林满脸娇羞无措地坐在软榻上，沈业正陪她说话，杨宝林见我来要起身行礼，被我一把按在榻上，杨宝林不明所以怯怯望向我，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可能有点粗鲁不合礼仪，只好解释说她怀孕期间不用行礼。

杨宝林这才放心坐好，低头不语。

我对杨宝林实在没有什么印象，她不大爱说话也不争宠，父亲不过是个六品官家世一般，长相倒是清秀，举止斯斯文文，有着小家碧玉特有的温婉柔和，叫人看着很舒服。

沈业对她不算冷落，但也说不上多宠，没想到新进嫔妃中却是她先有了身孕。

我屈膝行礼，对沈业笑了笑：“臣妾恭喜陛下。”

沈业的目光移到我身上：“皇后来得倒快，外头这么热，不怕中暑么？”

我道：“嫔妃有孕这样的大事，臣妾自然要赶来向陛下和妹妹道喜。”

“皇后真是贤惠。”沈业淡淡道，“那朕就听听皇后是如何关怀嫔妃的。”

我没生育过不知道该嘱咐什么，只能干巴巴对杨宝林道：“太医可有跟你说过孕期要如何保胎吗？”

杨宝林细声细气道：“回皇后娘娘，太医已经嘱咐过了，嫔妃都记下了。”

旁边站着的就是给杨宝林诊脉的华太医，我问道：“杨宝林的身孕如何，她这么瘦，对龙胎没什么影响吗？怀孕的过程会不会格外辛苦？”

华太医道：“宝林看着瘦弱，体质却强健，腹中龙胎也很稳固，但为龙胎着想，宝林还是要多进补。”

我道：“本宫就把杨宝林和她腹中龙胎交给你了，你一定要小心侍奉。”

华太医颔首领命，遂告退。

云烟阁远离水边，杨宝林位份又不高，她的阁中供的冰不如芙蓉殿，天气一热人多了有些气闷，连我都有些汗意，何况是孕妇，于是吩咐下去，云烟阁的用度一律按昭仪供应，她也不必再受暑热。

杨宝林感激不已，说着就要起来谢恩，我赶紧制止，又嘱咐她在没有生产前不用来芙蓉殿请安，免得中暑。

我该做的该说的都做了说了，告辞出了云烟阁，沈业会陪她，我留着反而碍眼。

这样奔波一趟，午觉也不想睡了，索性沿着上林苑走走，我最喜欢的便是湖边柳树，飘飘摇摇婀娜优美，临水映柳，绿影婆娑。

“娘娘还年轻，早晚会有身孕的。”沁馨见我一路没有说话，还当我是为了杨宝林的身孕伤感，殊不知我根本没有半分羡慕与不满，沈业宠幸谁，和谁生孩子都和我无关，我也不想怀他的孩子。

湖边有避暑遮阳的凉棚，我走进凉棚坐定才道：“有没有身孕都是天意，不必强求。”

杨宝林的身孕在日日沉寂的后宫无疑是新鲜而喜庆的，众人的眼睛都盯在她的肚子上，与她要好喜欢她为人的都真心祝贺，也有比她位分高却丝毫没消息的在暗中嫉妒，羡慕她的好命。

沈业时年二十三，却只有钰儿一个儿子，杨宝林有孕他比谁都欢喜，隔日就升她为才人，赐了许多珍宝去云烟阁。

是夜我早早上床躺着看话本，不知不觉看了半个多时辰，何时睡着的都不知道，只感觉手中一轻，睁眼看去原来是沈业拿走话本翻了几下，见我醒了靠过来，絮絮与我说话。

我把他往旁边推了推，抱着被子懒懒道：“你怎么不去看看杨才人，她头次有孕，免不了害怕担心，你该好好安抚。”

“皇后这么大度？”沈业斜眼看我，皮笑肉不笑，“那我走了，你就高兴了？”

“随你。”

“偏不顺你的心，今晚我就要在芙蓉殿。”

我笑道：“就算她有身孕不能侍寝，你陪她多待会也好，男儿凉薄，果然没说错。”

沈业正在宫娥的服侍下洗漱，听我调侃他想还嘴，奈何他正刷牙嘴里都是薄荷香膏，发觉张不开嘴后用牛骨刷远远指指我，不满地哼了一声。

上床熄灭灯烛，我顿觉自己看扁了沈业，他什么也没干，就在我旁边老老实实睡觉，眼看他要睡着，我伸手戳戳他的脸，小心翼翼问道：“杨才人有孕，你紧张吗？”

沈业醒了：“我紧张什么？”

我难掩内心的不安，实话实说：“我听闻历朝历代嫔妃争宠，巫蛊诅咒，下毒陷害，办法层出不穷，甚至因为嫉妒谋害孕妇的也有，或一尸两命，或打落腹中胎儿…”

我不由轻叹：“这些个宫中秘辛，要不是嫁与你做王妃出入宫禁长了些见识，更是听都没听说过，我是怕自己这个皇后没能耐，护不住后宫的孩子。”

沈业的母妃就是死于后宫勾心斗角，他自幼长在深宫，看多了嫔妃争宠，又怎能不明白我的意思。

故而听到我的担忧他没有说我杞人忧天，而是安慰般揽着我的肩缓缓开口：“杨才人的起居都有专人照顾，所有饮食入口前必得用银针验毒，药方太医署会存档，未必就会出事，你想太多反倒让自己不好受，一切尽人事就好。”

沈业的话也在理，我闭上眼正要睡觉，他突然捏了捏我，淡淡道：“你怎么还没动静？”

“什么动静？”

“怀孕啊还能是什么。”沈业不满道，“这都快两个月了，我除了芙蓉殿哪都没去，按说你也该有了。”

我辩解道：“从端阳节后算起，从你遇刺到现在，总共也没几次吧。”

沈业看着很疲惫的样子，没有再死缠这个话题，渐渐熟睡。

我轻轻拿开他搭在我身上的手，心中一片宁静。

后宫嫔妃谁都有可能怀上沈业的孩子，谁都有母凭子贵的可能，唯独我不会。

从我委身沈业那一刻起，每次与他欢好我都会吃下分量不轻的避子药防止自己有孕，一次都没落下过。

不为别的，只为还有离开皇宫的渺茫可能，李长季还在宫外等我，如果这时我再怀上沈业的孩子，我恐怕真的会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