暨衍一直觉得自己酒品不错,实际上,这大概是她的误解。
两人煞有其事地拉完钩,暨衍眯起眼睛傻呵呵朝着樊振东一笑,就陷入了异常的亢奋之中。
嵌着彩灯的邮轮从珠江面上驶过,对岸高楼拔地而起,玻璃窗上闪着明明灭灭的光,暨衍突然觉得这方天地像极了被无数镁光灯点缀的舞台,她拍了拍两人坐着的长凳,似乎对它很满意,拉着裤脚站了上去,掐着腰拿出街头阿婆吵架的气势,张嘴就要唱歌。
暨衍声音抓耳,人又站得显眼,还没唱几句,远处的行人好奇地向她的方向瞧过来。
樊振东忍着笑意将她拉下来:“再唱明天就被人挂在网上了。”
暨衍使劲睁睁眼睛,眼前还是模糊一片,只得弯腰凑近樊振东的手,去掰他攥着自己手指的指头:“我要唱歌!我爱唱歌!我爱写歌!我要做大歌手!”
樊振东把她圈进怀里,用宽阔的后背挡住路人投射的视线,又觉得脸颊红彤彤的暨衍可爱,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学着许昕跟姚彦姐讲话的语调轻声说:“咱们回家唱好不好?”
从前觉得许昕一跟姚彦说话声音要么夹要么腻,樊振东没少跟队友们调侃,没想到到头来自己也没能逃过。
打脸定律是二十一世纪人类最伟大的发现。
更过分的是,这样说话竟然真的管用,樊振东几乎是目瞪口呆地看着,上一秒还在拿着酒瓶当麦克风的暨衍,听到他话的下一秒就从凳子上溜下来,乖乖立正站好,一双眼睛水汪汪地看着他。
“那咱们走?”樊振东试探问道。
暨衍一点头:“回家!”
樊振东把空酒瓶收拢好丢进垃圾箱的功夫,刚才还站得笔直的暨衍已经歪歪扭扭倒在长凳上了。
樊振东无奈地拍拍她脑壳,把自己的外套拢在她身上,细心地拿帽子盖住她的头,以防被人认出,才背对着暨衍蹲下身,回头说:“上来,我背你回去。”
樊振东的肩膀几乎比暨衍的宽一倍,暨衍靠在他背上,感受他身上的暖意朝自己涌来,藏在兜帽下的脸靠在樊振东的脖颈旁,皮肤下的血管规律地跳动,伴随着他沉静的呼吸声,让暨衍亢奋的情绪渐渐平息。
樊振东以为她睡着了,放心地碎碎念起来:“要不你还是把今晚忘记吧,事发突然,总感觉这个白表的太草率了。”
说着说着又兀自叹气:“哪有表白是让人家等等自己的,这太不像话了。万一……你只是喝醉了说着玩儿的呢?距离东奥还有大半年呢,万一……你以后遇见了更喜欢的人呢?”
光是这么想着,樊振东就觉得难以接受,忙摇摇头,自我肯定道:“都拉上勾了就不能后悔了……什么啊,这么幼稚的游戏谁还相信啊……”
一直安静伏在他身后的暨衍皱了皱鼻子,猛地用下巴点了一下他的颈窝,吓了樊振东一大跳:“你一直醒着啊?”
暨衍点头,鬓发轻柔扫过樊振东的皮肤,让他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我刚想出来一段歌词,配之前写过的旋律刚好,唱给你听。”
“听完可就不要再担心啦!”
***
第二天暨衍酒醒时,樊振东已经登上了返程的飞机。
两人的聊天框里最后一条信息是一个录音文件,樊振东贴心附上解释,因为昨晚暨衍说是灵光乍现想出的歌词,他害怕她酒醒之后会忘记,所以把歌录了下来。
点开文件,暨衍听见自己含糊唱着:
“她愿意交付无神论者的信仰,
围困自己,筑起庙堂,
违背天性,约定地久天长。
她愿意交付流浪者的月光,
凡你在处,皆非他乡,
你与失踪,是她选定的下场。”1
还没听完,暨衍就满脸通红地把自己脸朝下埋进了被子里。
救命啊,她干嘛要把这首歌拿出来唱,还写了这么一段词!
手机里的音频像是摁下了开关键,记忆的胶卷回转,昨晚两人的每一句话按顺序浮现在她脑海中。
手机霎时间就变成了烫手山芋,让暨衍拿着不是,扔出去更不是。
暨泽敲门进屋时,看到的就是自己女儿平躺在床上装死的场面,他担心暨衍还在为漫天的谣言难过,于是避开了敏感话题,挑了一句他以为安全的话来说:“昨天振东送你回来的时候外套没带走,你回北京的时候给他带回去吧。”
然后,他就看到暨衍突然蛄蛹了一下,躺得更硬邦邦了。
暨衍的航班在傍晚,在飞机起飞前,她在眼睛一闭把组织了很久的回复给樊振东发过去:“感谢樊老师,等歌写完第一个给你听,咱们北京见!”
等了大半天多次担心暨衍后悔跑路的樊振东收到信息终于沉下乱跳的心,看着陌生的称呼,已经能够想象到暨衍因为两人关系的拉近不知道如何称呼对方抓耳挠腮,最后挑了一个演艺圈里最保险称呼的模样了。
“事情解决了?”林高远看着樊振东嘴角咧到天上去的不值钱神态,放心问道。
“暨衍让我放心交给她。”樊振东拍拍林高远的肩,“咱们在这件事提供只能是陪伴,难关还是得暨衍自己闯。走吧,去练球!”
***
在征得民警同意后,暨衍把当时在派出所双方交谈的录音转给了钟佳,一同压缩在U盘里的还有钟佳主动露脸录制的澄清视频和十几首旧曲,歌是从那段时期起就陆陆续续写的,不论是直接切题还是隐晦暗示,表达主题都与暨衍受到的校园霸凌相关。
钟佳听完后,主动提出要给其中一首拍成MV后发行。
“那就选一首拍MV发吧,只发单曲,其他的就算了。”暨衍拒绝钟佳挑几首歌制成主题mini专辑发行的提议。
钟佳不解:“公司的意思是把这件事高调解决,毕竟很符合主旋律,你趁着热度发新专是最明智的选择。”
暨衍隔着衣料摩挲手臂上的烟头烙疤:“有太多人和我境遇相同,我出歌的目的不是消费苦难,能够提醒大家这种事情的存在就够了。”
“这怎么能叫消费困难?你发歌,喜欢听的歌迷就听,不喜欢的就不听,各取所需罢了。”钟佳顿了顿,诚恳道,“而且……这种曲子其实挺符合你的调性的。”
“这也是我不想发主题专辑的原因,音乐风格固化就不好玩儿了。”
“你……”钟佳很艰难地组织语句,企图委婉地点明根据已发行曲暨衍擅长确实是只有一种风格,“现在的风格已经接受过听众检验了,大家挺喜欢。”
暨衍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笑着抬眼看她:“我准备跟澄哥商量一下,下张专辑玩点杂的,澄哥做过的风格那么多,不能到我这就开始吃素了。”
钟佳欲言又止,还是忍不住提醒暨衍:“你知道程澄从业初期是干什么的吧?”
“知道,唱hiphop出身的,还参加过地下比赛。”
“知道就好,”钟佳揉了一把暨衍的头发,起身道,“我会监督他不把你拐去搞说唱的。”
她的担忧看起来太过诚挚,让暨衍几乎是哭笑不得地安慰她:“我不会姐,说唱也是有门槛的。”
***
林雀“关于我司旗下艺人暨衍近期争议澄清”的声明发布于周二下午,暨衍身份从失德者到受害者的一百八十度转变让大多数吃瓜乐子人们大跌眼镜,紧接着公司宣布暨衍将会推出特别单曲《枯萎的尖叫声》,史无前例地在新歌没录制完成前就上传了单曲封面,图片很简单,是一段洁白的手臂,以上面突兀的圆形伤疤为根衍生出一朵彩绘形式的天堂鸟,与林雀联系熟悉媒体释出音频真相爆料中的细节“不谋而合”,更是给粉丝虐了个大的。
樊振东没能第一时间看到,那时他们正听着出征世界杯前刘指导的例行训话,无非是些“端正态度”“扛起自己作为运动员的责任”“延续国球荣光”之类的套话,樊振东边听着边扣手,听到刘指导最后一句话时却停下了动作:“把脑子里的东西清一清,不要被其他事情分散精力,中国体育事业和文艺事业还是得分家的,适度保持距离,杜绝过度娱乐化。”
说着,他还似有若无地朝樊振东的方向瞥了一眼。
他大概是听到有关暨衍的风言风语和自己周末离队回广州的事情了。
明哲保身固然没错,但是刚借着暨衍宣传了一波乒乓球,出了事立马要划清界限的态度是不是太令人寒心了些……
樊振东在心里撇了撇嘴,然后非常干脆地把眼睛一垂,权当没听见。
***
暨衍没有拍摄MV的经验,但好在拍摄内容大多为施暴者视角,她不用贡献太多蹩脚的表演。
MV制作进程推进得很快,在两周后,《枯萎的尖叫声》音源和MV一同上线。
大众对于暨衍事件以及其衍生的社会热点的各色争论终于有了一个统一的出口,大家不约而同地卡点收听了这首单曲,近五十万的在线收听人数创下了当年峰值,MV的播放量更是持续暴增。
在MV中扮演霸凌者的舞者贝贝委委屈屈地跟暨衍发信息抱怨,说他现在被家人移情围殴,甚至不敢出门,生怕在街上被人认出来。
“我又没对暨衍你真的下手,这个罪名真是冤啊太冤!!!”感叹号表达的强烈情绪几乎要冲出屏幕。
暨衍摸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儿,打字道:“那要不以后有这首歌的舞台机会,你真的对我下下手?这样就不冤了。”
“……暨衍你跟他们学坏了哈,不是那个单纯可爱的你了。”
歌曲本身蕴含的社会意义使得它收到了主流媒体的关注,官方账号转发后用这首歌当了好几支视频的BGM。
***
“我不会接受他的道歉的,你放心。”暨衍把手机安在支架上,调整摄像头确保自己的出现在屏幕里,才低头去翻面前电子琴上的曲谱。
“说好了啊,以后他要是来找你麻烦得告诉我。”视频那头的樊振东靠在床头,隔着屏幕戳戳暨衍的额头。
暨衍也顺势捂住脑门往后一仰,仿佛真的他的指腹真的穿过屏幕碰到了她的皮肤,然后伸出三根手指头:“我发誓。”
在暨衍今年生日前夕,也就是刚刚,暨衍接到了一通未知来电,接通之后才知道是周俊打来的,他终于接受不了网络上铺天盖地的讨伐谩骂,决定向暨衍公开道歉,希望暨衍能在社交媒体上表示接受。
周俊的最后一句话是,他们放过彼此,别再相互打扰了。
暨衍闻言当即就笑出了声。
这句话她等了太长时间了,从高中那年她请求他放过自己时开始,到现在已经迟到太久了,久到早就缠成了一个老茧,去除不掉,暨衍也懒得再用力去除了。
“早点睡吧,明天不是还有男单决赛要打?”暨衍看了一眼表,已经是将近十一点了。
樊振东眼珠骨碌碌转了一圈,低头举起手里的平板,又凑近屏幕笑起来,企图用可爱的大小眼萌混过关:“我再看会儿资料。”
“行,那你专心看吧,我先挂了。”
“诶——”樊振东叹气,“咱们才打了不到十五分钟的视频而已啊,最重要的话还没说呢……”
“都没法等到十二点了……”瘪着嘴嘟囔完,他清了清嗓子,郑重道,“暨衍二十二岁生日快乐!生日礼物我现在没办法亲手交给你了,等我回去补上。”
“谢谢樊老师,”暨衍眼睛弯弯,“你是第一个祝我生日快乐的人!也希望你明天尽力发挥,我等着你的生日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