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草原上,浮吐河像是大地的掌纹一样,粼光闪闪地向东南流淌。
怀里城中,鬼方太子隗和的院落。
隗和正在帐中读书,大夫虞招伸出手,食指在隗和咽喉轻轻蹭了一下。
“放肆!”惊而骂,颇有杀意。
虞招倒是一副淡然的样子,只做个揖,意味深长的轻声道:“您长喉结了。”
隗和三只眼睛上下打量他一番,又将注意力放在商方书简上,怒火渐消敷衍道:“嗯。”
“臣要说的就是这个啊。”虞招语气一下凝重起来。
隗和本能的眯起眼睛,盯看虞招,“怎么?”隗和皱了下眉头。
“咈——”虞招深吸气,然后长舒,瞟看左右,小声道,“我们得回鬼方了,就这几天。”
隗和机警地瞥了瞥四周,道:“为什么?”
虞招咽了口唾沫,似乎有些艰难地斟酌道:“您侍奉毐徦——”
哗啦一响,隗和已将半套在鞘中的剑尖抵在虞招喉咙上。
虞招仰头窃看佩剑,又咽了口唾沫,然后握住剑鞘撇开,神色轻蔑道:“您不该这样,为君者不该这样。”
更恳切发狠道:“干大事,不该这样!”
隗和深吸气,在座位上挪了挪,将佩剑收回,啪地拍在桌上。
“说——”尤带怒气轻声道。
“毐徦平日里对您百依百顺,那全是因为他贪图您的美色。可是如今您已经长了喉结,恐怕以后您会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的男人。”虞招把身体更向隗和压近,“到那个时候,您会不会有性命之虞,就不好说了。”
隗和低头想了一会儿,道:“卿,可有办法?”隗和睁大眼睛。
“太子不用担心,臣,自有安排。”虞招食指在空中甩甩,“五天后豨戎秋猎,就是我们动身的时机。报仇雪耻,自今日而始!”虞招咬牙切齿低声阴狠道。
隗和猛将佩剑抽出一半,愤恨地审视剑刃,咣当一声,将剑砸合,侧目若有所思。
怀里菜市场,弥漫着八角、花椒等香料的辛香。一群嘲今氏商人正在往木车上搬抬装满货物的箱子。
虞招伸出手抚摸一只木箱里的白羊皮。
背对着虞招,正在清算货物的嘲今氏男子打了下虞招的手,吼道:“别摸!”嘲今氏男子一回头,发现是鬼方太子的近臣,赶忙弯腰道歉。
“小仆冒犯了,实在是没看到您,您大人有大量,请不要和小的计较。”嘲今氏男子用豨戎语谄媚地道歉。
“不碍事,不碍事。”虞招抬抬手。
“您来这里有什么贵干吗?”嘲今氏男子半蹲着,两手在胸前展开,笑道。
“你们生意可好啊?”虞招问。
“好得很,好得很。”
“那么多货物,你们带回慕河,都能卖光吗?”虞招问。
“能的,能的。”男子点头。
“像这五车货物,多久能卖完。”
“差不多,呃……得一季多吧。”
“我再给你个生意,你有兴趣吗?”虞招侧身贴近嘲今氏男子,手中马鞭敲敲男子胸部,笑道。
“那好啊,有生意谁不做?”
“你看。”虞招朝右手边迈了几步,手中马鞭指着四辆马车,道:“我这四车货物,十只黄羊,还有一车路上喂食用的牧草和清水;你帮我带去卖掉,我们七三分,怎么样?”虞招伸出三根手指摆摆。
嘲今氏男子紧忙握住虞招的手,压下两根手指,讪笑道:“仆有一成就够了。”
虞招大笑起来,“来,把你们的人全都叫来。”
“好好好,仆们听贵人吩咐。”殷勤样子。
“嗯——”虞招侧视自己的鬼方仆从,抖了下马鞭。
少时,嘲今氏商贩们都在虞招身边聚齐了。虞招的的仆人抱来一只大酒缶。虞招命人将缶中浸泡虫草的酒分给商贩们。
“赏你们的。”虞招仰头眯眼道。
“感谢贵人,感谢贵人。”
“一人两碗,喝干净啊。”
于是虞招亲眼看着一个个嘲今氏男子喝干酒水,才背着手离去。为首的嘲今氏男子将右手按在胸前,点头哈腰道:“贵人好走,贵人好走。”倒是有几名嘲今氏男子,一起扒看虞招送来货车里的兔子干、腊肉、草药、泡菜、兽皮、玉石。
精羊群在草地上疾驰,蓝天下云彩向着羊群相反方向流动。驱驰的豨戎人将队伍向并行的羊群压去。羊群涨满鼻孔喘气,迅速改变方向逃窜。豨戎武士拉开弓箭射向羊群,一直将箭筒中箭矢射完。武士们没有管被当时射死的精羊,继续驾马驱赶带着箭支奔逃的伤羊,等待伤羊过度流血而栽倒。
单于毐徦在一堆捕获的猎物边停下,看着成堆的猎物,面带微笑,颇为满意。这时隗和带着臣子虞招、鲜虞沱、缘著骑马过来。
“啊,太子好箭法啊,俺刚刚都瞅见了,太子可射中了好几只羊啊。”毐徦奉承道。
隗和将右手按在胸口,在马上欠身行礼,回道:“全赖单于平日教导。”
身形瘦高、留着山羊胡的鬼方舌人缘著替隗和翻译。
虞招凝视草原东边上几座起伏的小丘。
“太子不再去射几只猎物吗?”毐徦神采飞扬问道。
隗和正张口准备回答,虞招抢先说道:“就让外臣陪着太子再去射几只猎物吧。”
“啊,是啊。”隗和赶紧迎合道。
“行,去吧。”毐徦挥手道,然后举起皮囊喝水。
于是几位近臣跟着隗和策马向羊群奔去。
“您看到东边那几座小丘了吗?”虞招在马上问。
“怎样?”隗和回答。
“一会儿咱们把几只羊往那边赶,假装是追猎物追到那里,一旦越过小丘,咱们就直接往东边跑,再也别回头了。”虞招道。
隗和咬咬嘴唇,答道:“好!”
“就这样什么都不准备吗?”鲜虞沱问道。
“相信臣,跑就是了,什么都别管。”虞招神情急躁道。
驱赶猎物的行列里,隗和等人盯上两只落伍的精羊,于是几人开始驾马将两只羊向着东边驱赶。
一名一无所知的豨戎骑手张弓搭箭打算射向这两只精羊。
“滚开!不准抢太子猎物!”虞招挥舞马鞭破口大骂,满面涨红。
豨戎骑手被骂的一头雾水,只得收起箭矢,悻悻驾马远离。
几人一将两只精羊赶过小丘,虞招立刻两腿撞了下马腹,连抽几鞭,侧头对一旁太子怒吼:“跑吧!跑吧!您不可侵犯!您不可侵犯!”
隗和与鲜虞沱、缘著也连连催马疾驰。
“其他人呢?不管他们了吗?”隗和突然想到留在怀里的仆从,恐怕一旦毐徦明白,这些人必遭屠戮。
虞招撇嘴,神情凶狠地答道:“回去!回去您就能报仇!所有人的仇!”
隗和将发束在胸侧紧紧握住,又将手中发束压在嘴上,撇起嘴,三只凤眼如铡刀一般锐利。
“报仇!”隗和大吼,将发束抛向身后。
数百丈外毐徦突然打了个寒颤,惊而向四周张望,不见太子人影于是连连叫唤:“太子!太子!太子啊……”
回音重重。
夕阳下,广袤草原上遥远处,如山般巨大的神女在连绵的峰峦前舞蹈,大风一遍遍冲刷原野,鼓满神女衣衫的大袖。近处草原上如蝼蚁般,隗和、虞招等人列成一队前行。
“您再看什么呢?”虞招问。
隗和向走在前面的虞招看去,落日的的余晖洒在隗和神情疑惑的半边脸上,又朝天边连绵的山峦处眺望,皱起眉头。
“没有,没看什么。”隗和语气平和地答道。
趁着金乌尚未完全落下,一行人继续向前赶路。
远处的神女侧身看天,修长的右手朝上展开,右臂向前伸直,随着左臂拖着大袖往身后抡扫去,纤细的腰肢上身弯出月牙似的弧线。当神女再轻巧地站直身子时夜幕陡然下落,玉蟾繁星倏地升起。
次日上午,已经是赶路了好一阵子,众人看见前面鹿石边上有一队人马。
“追上了!”虞招喊道,催马冲上车队旁。
虞招从马上跳下,其他人也都赶了上来。只见车队竟然是停在原地,而所有嘲今氏商人全部七窍流血而死。鲜虞沱试图检查嘲今氏死者的尸体。
“别碰!”突然听见虞招大喊,鲜虞沱赶紧把手收回。
“是蛊毒。”虞招道。
“这是你干的?”隗和问。
“对。”虞招回答,“沱、著,来帮我把吃的搬到这辆车上,其它的都扔掉就行了。”虞招一脚将车上嘲今氏车夫的尸体踹了下去。
“那一车清水,这一车食物,这两车就差不多了。”虞招道。
“这些食物够我们吃到丛崖?”鲜虞沱问。
“大概吧。”虞招指着前方,看向太子和,“往前,再走个十几天,就能到慕河了。到了慕河,我们买几匹骆驼,等穿过沙漠,差不多就到鬼方了。”
路上,正轮到鲜虞沱、缘著赶车,虞招趁机坐到货箱上,闲来无事翻看行礼。虞招从包裹里翻出一只精美的木盒,不清楚是谁的。虞招打开盒子,发现盒子里叠了几层柔软的锦布,锦布间放着一只竹篾编成的蝈蝈。虞招拈起竹虫,把玩端详。
“谁让你拿出来的!”隗和斥责道。
虞招看向正一脸怒色打的太子,道:“这是太子的?”
“你快放起来!”
“您带着这个干吗?”
“不关你的事,放起来。”隗和低声责备。
于是虞招小心的将竹虫重新放好。
“不准再翻我行李。”
“是。”虞招笑着回答,隗和还是不安心,便把身上背的弓取下将行礼拿来自己背着。
“兵器不能离身。”虞招将弓拿起递到隗和面前,隗和侧着脸接过,表情平静却在眉眼细致处稍透出愠怒而美得格外摄人心神。虞招慌而移开视线,不知为何心生自责。
“欸,这慕河还得多远啊?”后面一辆车上,赶车的鲜虞沱不耐烦地喊道,两辆车从一块竖立的刻有鹿形花纹的石头边驶过。
“早着呢。”前面一辆车赶车的缘著大声回答,“这才经过六十多座鹿石,从怀里到慕河起码得数三百多个吧。”
“缘著。”鲜虞沱叫道。
“嗯?”
“我说你知道的真多啊,还会说豨戎人的话和嘲今氏的话。”鲜虞沱调侃。
虞招顺着话说:“是啊,说来先生还是我的恩人,当初我就是拿蜂蜜贿赂他学了几句鬼方话,才能有今天啊。”
隗和听着瞥了虞招一眼。
虞招看到便讪笑着说:“太子勿怪,臣接近您虽确实早有预谋,但臣绝无恶意,若不是为了求生,臣哪至于此。”
“我爷爷来往于怀里和丛崖倒卖货物为生,学了不少异族的语言。”缘著道。
“那先生岂不是家财丰厚,还来作舌人受什么罪?”虞招问。
“本来也没多少,后来我爷爷去世后,父亲做生意把家产全赔了。”缘著时不时扭头,三只眼睛看着另三人道,“我思来想去自己好像也没什么本事,做买卖也不会,小时候倒是跟着大人去过不少地方,就盘算着给官府当个舌人,兴许能谋个一官半职。”
“哼,谁想的不美?可惜哪能尽遂人意啊。”虞招一边自嘲口吻道,一边从陶罐里取出几片泡菜放在烧饼上,然后用匕首将昨天烤好的腊肉切成小块夹在泡菜和烧饼间。递给隗和,说道:“差不多中午了,您吃点吧。”
隗和接过烧饼吃起来。
两车人就这样一边聊天一边赶路。
四天之后,一行人到了涌川的支流,慕河。顺着慕河流向走了一天半,隗和等人看到了嘲今氏义渠戎部的所在。
义渠戎部王族总是驻扎在慕河的两岸,随着季节而沿着河流迁徙。慕河自西向东北流淌,最后流入同号江一样自蒙事山而出的三大江之一,涌川。千百年来,古老的义渠戎部就在慕河河畔掌管着分散于四周的义渠戎族人。
虞招引领着车马向王族的帐群前进。当下的义渠戎王族帐群坐落在慕河一处曲折部,义渠人将牛羊赶到弯曲河流的内弧,然后用木车轮将牲畜群围起来,河流正好替代了另外两面的围墙。义渠人则围住在车轮栅栏外边。
在义渠戎的帐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