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要陪幸村复健,其实对于他我能做的事情不多。
毕竟顶着见习生的身份,参与学习和工作才是正事。
运动康复的定义、基础知识的掌握、训练用具的作用,甚至于针对患者可能出现的的心理问题的防范和应对,要学习的东西实在太多。
每天光是要记住那些就花费了我极大的精力,所以我真正呆在他身边的时间很少。
一天之中唯一能供我驱使的自由时间只有中午午休的两个小时,我会前往幸村的房间,问问他中午想吃什么。
众所周知,医院提供给病号的餐食虽然营养丰富,但味道实在寡淡,如果不是被逼无奈,相信没有人会喜欢。
医院里有员工食堂,上下总共三层,里面的菜色还算不错,种类也很丰富,每天中午我都会去那边买上两人份的午饭,在病房陪幸村一起吃。
今天他说想吃点热乎乎的、带汤水的东西,我就去食堂两楼打包了两份拉面回来。等电梯的时候,身后走来一个拄着拐杖的年轻人。
叮一声,电梯门在眼前缓缓打开。我走进厢内,转身看到那位年轻人距离门口还有几步的距离。
寻常人紧赶两步就能赶上,但他明显是还不适应手里的借步工具,慌乱之下错失了节奏,步伐忙乱了起来。
医院大厅的电梯在非节假日的时候几乎是没有空闲时间的,错过这一趟,下一次不知要在原地呆上多久。我忙伸出一只脚抵住将要开始关上的电梯门,冲那个人喊了一句:“别着急,你可以慢慢来!”
他听到我的声音,动作慢了下来,回了我声:“谢谢你!”
我注视着他找回节奏,撑着拐杖慢慢走进来,等厢门关上,我们两个都下意识呼出一口气。
“得救了,真的很感谢。”
年轻人一双眼睛在那张骨骼线清晰的脸上尤为显眼,明明不是什么罕见的瞳色,但或许是他独特的气质,使得那双眼睛令人印象深刻。
“不用谢,你去几楼?”
我站在靠近按钮的地方,举着手按下三楼的键,顺嘴一问。
年轻人看着我的动作,微微一笑。
“真巧,我也是去这个楼层。”
我点点头,之后我们就纷纷沉默下来,等着电梯到达目的地。
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这样的接触刚刚好。
到了三楼,我按着开门按键,另一手提着两份拉面,不方便抬起来,只能用眼神示意他先走。
“谢谢。”他小声说道,没有浪费时间,动作平稳的走了出去。
我跟在他身后出了电梯,慢慢地走在他后面,看着他的背影。
他身量不高,体型偏瘦,但是整个人非常挺拔,即使拄着拐杖也能看出明显的、经过长期训练的痕迹。
他走到导诊台,拿出住院卡开始办理入院手续,我心里暗暗想着“果然。”,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走过,然后推开幸村的房间门,走了进去。
幸村并不在房间里。我习以为常地把他床尾的板子拉起来,将手中的打包盒放在上面,然后去隔壁间找人。
“各位王子公主大人,能不能先放你们最喜欢的幸村哥哥回去吃个饭呢?”我敲敲门板,打断了满室温馨的场景。
深受群众喜爱的幸村哥哥被一群小萝卜头围坐在中间,满脸温柔的笑容。
出现在这里的都是之前幸村在医院里认识的住院的孩子们,每天中午都会过来缠着他讲故事。
他听到我的声音,抬头望了我一眼,在周遭遗憾的“欸”声中,不停说着“抱歉抱歉”,从孩子们的包围中起身走到我身边。
“走吧,拉面放的时间长了就不好吃了。”我转身往回走,他自觉理亏,乖乖跟在我身后。
“我都说了多少次了,让你吃完饭了再去接待哪些孩子,你每次都忘。”
“接待什么的……说的我好像牛郎一样,”我回头看他一眼,被我眼中的杀气震慑,他举起双手表示投降。
“好了好了,我下次不会了。”
每次都这么说,哪次做到了呢。
“太受欢迎也是一种苦恼呢,幸村君。”回到房间里,我一边拆着包装盒,一边无奈地说。
他捏着手里被我塞进去的筷子,挑起拉面,被我调侃也不敢回嘴,默默吃着。
“今天下午什么安排?还是跟着安藤老师练习吗?”
“嗯,基本就是这样。”
他咽下嘴里的面,拿起一边的水喝了一口。
“汤好像有点咸,你少喝一点哦。”他提醒我。
我放下手中将要送进嘴里的调羹,听他的没有去喝汤。
“每天都练习一下午是不是强度有点太大了?安藤老师那边居然同意的吗?”
幸村一天的安排基本如下——早晨起来先是迎接一次查房评估,然后接受一次电刺激理疗,之后排队等着推拿师来做推拿按摩。下午休息时间结束后就在指导下进行复健活动。
一般情况下安藤老师是他的主负责人,如果碰上安藤老师休息,才会转交给别的老师。
“当然是征得了老师的同意,才会允许我这么做呢。”他满脸理所当然。
说谎。我垂着眼帘,定下结论。
凡事都讲求劳逸结合,专业的老师怎么可能同意这种乱来的请求。
那个“征得”背后的水分,恐怕有得好考量。
但是就像我清楚他在说谎一样,他也清楚我知道他在说谎这一点。
我不会对他的决定置喙,关东大赛的那场失败在他心里留下的印记,恐怕只有埋头在痛苦的训练中,每天感受到一些进步的迹象时,才能真正减退。
……
吃过饭,深受欢迎的幸村精市继续去接待他的“王子和公主们”,我则去寻个地方休息一会。
路过休息区的自助贩卖机,我掏了掏口袋,拿出点零钱打算买瓶乌龙茶。
中午的拉面确实咸了,现在有点口渴。
五百元的硬币塞进机子,滴滴两声原模原样地又被退了回来。
我疑惑地偏偏头,从退钱口把硬币拿出来,放在眼前仔细观察。
“你那个硬币应该是年份长了,表面有些模糊,机子认不出。想喝什么?不介意的话让我请你吧。”
刚才在电梯里碰到的年轻人在我身后,见此景出声说道。
“啊,不用了不用了!”
我连连摆手,他笑着无视我的拒绝,将硬币塞进贩卖机,对着亮起灯光的机子摆出任君挑选的专业销售模样。
事已至此,我不好意思再拒绝他的好意,点了一瓶乌龙茶,他见此满意地点点头,跟在我之后也点了一瓶下来。
他应该是办完了手续,但是正碰上中午医生护士休息的时间,现在没有什么安排,就在楼层里熟悉环境。
我找了个沙发,邀请他一起坐下聊天。
从对话中我得知他叫清濑灰二,今年高三,之前是田径部的一名长跑运动员。因为过度训练伤了膝盖,现在处于手术后的修复阶段,受到推荐到这边来治疗。
我无意识颌首。这样的话那他这身流畅却不显夸张的肌肉线条就说得过去了——长跑运动员身形太过健壮的话反倒不占优势。
“你是…高中生?”
他看着我的脸,犹豫了半天,猜测着问道。
“不是,我今年初三。”
也难怪,我是走了后门进来的,虽然穿着工作服,脖子里挂着员工证,但一张脸怎么也不像成年人,放在不明真相的人眼里只可能认为是高中生来打工的。
“欸…真厉害!”他睁大那双本来就很大的眼睛,里面闪耀着让我惭愧的光芒。
“没有啦没有啦!我还只是个什么都不会的菜鸟呢。”我冒着冷汗解释,实在是承受不起这番夸赞。
“我只是利用暑假来这边见习的,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在我看来已经足够了不起了!”他手抚着膝盖,看着架在沙发一旁的拐杖,喃喃道:“至少能清楚自己想做什么,不像我……”
他声音一低,隐藏在清爽声线之中的一点磨砂的质感显露了出来。
我从那轻微的话语中,咂摸出了初见之后一直在他身上感受到的违和感到底是从何而来。
是了,这也是一个“幸村精市”,我怎么会认为他会对自己身上的伤势并不介怀呢。
那身不经历艰苦训练难以维持的肌肉线条,毫不起眼方便打理的短发,长期处在室外被紫外线和风沙打磨出的略微粗糙的皮肤,无不透出他是个以运动生涯为核心的专业运动选手。
而这样一个选手,出现在这里的理由,想必不是什么值得回忆的精彩故事。
只是他一直维持表面的平和态度,外加看上去亲切爽朗的外貌,冲淡了身上的疲惫感。
而那种我曾在这边的患者们相处时无数次感受到的氛围感,在这片刻的寂静中,也终于从他不小心的松懈中彰显了出来。
“我的一个朋友,得了一种很复杂的病。”
向后靠在厚实的抱枕上,我斟酌着慢慢开口。
“他是个网球选手,因为这个病,别说握不住球拍了,差点连手术台都下不来。”
清濑灰二听到我的话,转动视线方向看着我,静静听着。
“医生给出的诊断说手术成功的几率很小,我们最开始都觉得没有希望了,但是现在,他已经渡过了最难的关卡,凭着自己的努力,每天都在一点点变得更好。”
“我是个没什么特殊的能力,也没有什么从小坚持到大的、值得与人称道的兴趣和经历的普通人,看到他,也忍不住想着能帮到他这样的人,为他们提供一些帮助,所以现在我才在这里。”
“阿熏。”幸村似乎是终于哄好了那些孩子,有了脱身的机会,从那扇门中走了出来,看到坐在休息区的我,笑着朝我招了招手。
“你先回去吧,我马上来。”我回应他,他扫了眼这边的情况,了悟地回了房间。
我起身站住,低头看向那位处于烦恼中的年轻人。
“你还这么年轻,还有很多的时间去找到答案不是吗?”我竭尽全力对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虽然我还不够格,但像我这样的人还有很多。我们会永远给你们提供支持的力量,所以不用着急,你们只需要好好养精蓄锐,朝着目标慢慢前进就好。哪怕偶尔觉得累了也没关系,停下脚步休息片刻,后面一直有我们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