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是詹詹的家乡,一座古老且安静的海滨城市。
近几年为了加快促进旅游业消费,发展旅游城市,南城正处于翻新状态,处处是全新的道路建筑和“全新”的风景。
如果不考虑服务质量的话,现在正是去南城旅游的好时机:没有人山人海、没有宰客乱象、没有堆积的垃圾……
尽管詹詹一直在广城生活,但她几乎每年都会回老家一趟,也算半个本地向导。
她熟门熟路,自驾就可以收获不错的旅行体验。
时间不赶的话,她其实很期待在出差的时候享受公费旅游。
广城和南城相邻,他们的出发地点和目的地之间有直达的高铁,通常耗时仅需要一个多小时。
“谈完合作应该有空余的时间,你要是想出去玩也可以。”
这是林之息的原话。
詹詹计算了下时间,工作顺利的话,确实能剩不少空闲时间,足够她到附近的海边逛一逛拍拍照。
收拾行李时,她特意带上了没怎么用过的新微单。
这台微单还是吕茜茜年后送她的新年礼物。
说来好笑,她送了两样风格差异极大的新年礼物:一个是新款微单,一个是人类猫窝——懒人沙发。
送微单像是劝人外出走走,送人类猫窝像是让人舒适宅家。
她到底是要詹詹出门还是宅家?
不过,年后工作繁忙,詹詹没时间外出,微单没用上,懒人沙发倒是每天都在用。
这次去南城出差,她总算是有机会用上微单了。
除了相机,她还收拾了几套和平时风格不太一样的衣服。
她拿起裙子在镜子前摆弄了一番,突然想起不久前买过的一条新裙子,是在AR那家店购买的淡紫色鱼尾吊带长裙。
她翻箱倒柜找了半天,却怎么也找不到。
“我记得好像洗了衣服……然后晾起来……最后收了吗?”
她努力回忆,但记不起来。
“该不会是被风吹走了吧?”
阳台灯还没关,她走出去看了眼外面,什么也没有。
就算是被吹到外面,隔了这么久估计也找不到了。
“应该不会吧……”
她的阳台有防盗窗,衣服就算是被风吹掉,也不容易掉出去。
她不死心地在阳台那搜索了一番,依旧无果。
“也许是收了,暂时想不起来而已,可能某一天它就出现了呢?”
她这么安慰自己。
天色已晚,找不到也不能再找了。
她随意收拾收拾就关灯入睡。
半梦半醒时,她听到房间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窗帘被拉开了。
窗外的阳光照到了她的脸上,晒得她把被子盖到头上遮阳。
“还睡?不是说好今天叫你起床吗?叫了你还不起……”
熟悉的唠叨声在耳边响起。
这效果可比闹钟好多了。
在对方准备把被子掀起来之前,詹詹自己主动把被子翻开,像装了弹簧似的从床上弹起来。
她跪坐在床上,揉了揉眼睛。
“喔哟!醒啦?”
对方被吓了一跳,一只手捂着胸口。
詹詹瞳孔放大,眼里满是不可置信。
“你怎么了?”
对方伸手摸摸她的脸。
她的泪水在此刻决堤。
她日思夜想的故人现在正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
“妈妈……”
泪水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
“诶?怎么哭了?”
伍丽君用大拇指帮她擦掉眼泪。
手指上那略微粗糙的纹路摩擦着她的脸颊。
脸部的刺疼在唤醒她的理智。
她抓着妈妈的手,抚摸这双因操劳变得像磨砂纸一样的手,感受着真实存在的伍丽君。
“怎么了?宝宝,做噩梦了?”
“嗯……”
她做了一场噩梦,很可怕的噩梦。
“你梦到了什么?”
“呜……”
梦到了妈妈永远离开她。
“没事,宝宝,醒来了。”
她也希望自己醒过来。
她不想再做噩梦了。
“哎哟,哎呦……”
看着女儿满脸都是泪水,伍丽君心疼地拥抱女儿。
詹詹把脸埋在妈妈的颈窝。
妈妈身上令人安心的味道钻入了她的鼻子里,让她的泪水更加滚烫,更加汹涌。
伍丽君轻拍着女儿的后背,像哄小孩一样哄着她。
“詹詹,詹詹,我的好宝宝……”
詹詹收紧了手臂,拥抱得更热烈。
好像稍微松松手,这属于她们的重逢时刻就会消失。
“哎呀,宝宝,你搂得好紧,妈妈要喘不过气来了。”
伍丽君扒了扒她的手,让她放松些。
“妈妈……”
詹詹轻轻摇头,不肯放。
伍丽君衣服的肩膀处被她的泪水打湿了一片。
“好啦,好啦,没事啦。”
母女俩又拥抱了好一会儿,等詹詹哭累了才慢慢放松下来。
从哭泣中缓过来的她呆呆地看着眼前人。
终于从女儿的拥抱中解脱的伍丽君整理了下衣服,然后和女儿干瞪眼。
她很好奇女儿到底梦到了什么会变成这样,但詹詹始终不肯说,她只好作罢。
“起床吃早餐吧!”
她拉拉女儿的手,要她快点起床。
詹詹以惊人的速度洗漱好,之后一直跟着伍丽君。
伍丽君走到哪,她就跟到哪,就像一个刚学会说话走路的孩子一样。
“妈妈。”
“诶!”
“妈妈。”
“嗯。”
“妈妈。”
“怎么了?”
正在忙家务的伍丽君被女儿跟烦了,露出了往日的老母亲威严,催促着女儿去干自己想干的事。
“妈妈,妈妈,妈妈……”
“……”
这并不管用。
因为此刻的伍丽君太温柔了,比詹詹的世界里要温柔好几倍。
伍丽君的样子更贴合她小时候的记忆,那个还没被糟糕的家庭完全“异化”的妈妈。
现在看起来,每一个世界的妈妈都爱唠叨。
但她们唠叨时的声音是不一样的。
她们的声音有各种各样的形状。
在詹詹的世界里,妈妈的声音是六角棱柱的形状。
妈妈每说一句话就会有一根六角棱柱插进詹詹的耳朵里。
一句又一句话就像一根又一根的六角棱柱,堵住了她的耳朵,让她的耳朵胀得发疼。
那是妈妈对世界的怨恨,也是求救。
因为怨恨,声音变得让人难以接受,求救也因此不被听到。
青春期时的詹詹开始厌恶回家厌恶妈妈。家让她难受,妈妈让她恐惧。
她迫切地想要逃离让自己感到不适的环境,发誓绝对不要成为妈妈那样的人。
当她走得越来越远,远到终于有勇气回头看一眼的时候,却看到妈妈陷入沼泽中苦苦挣扎,无法逃脱。
那个让人害怕的妈妈其实也在痛苦中挣扎。
她陷入了沼泽,身边没有能让她抓住的救命绳索,她的求救声因恐惧和痛苦而扭曲变形。
但这些她以前都不知道。
直到她看见被沼泽完全吞噬掉无法发出声音的妈妈,耳朵却好像听到了妈妈的声音。
“妈妈不是故意把你越推越远,妈妈想和你一起往前跑。”
这时她才意识到,妈妈不是天生的妈妈。
而她也不是厌恶妈妈那样的人,她只是不想落入妈妈所处的困境。
她不想踏入沼泽。
所以她自私地抛下了妈妈,独自远离。
如果一切能从来,她是否有能力把妈妈从沼泽中救出来?
她不知道答案。
“鸡蛋饼试试,热的最好吃。”
“喝口豆浆,用你新买的豆浆机打的。”
“包子怎么样?你爸刚做的。”
平行世界的妈妈声音没有棱角,是云朵的形状,钻进耳朵,柔软清润。
这是47岁时的妈妈,和37岁时很像。
“你今天要穿什么衣服出门?”
“粗么?”
詹詹的嘴里塞满食物。
“对啊,你不是要出去约会吗?”
伍丽君双手托着脸,笑得眯起眼,姿态表情像极了小女孩。
詹詹愣了愣,摇头道:“不,我不出去。”
好不容易见到妈妈,她不愿意浪费这个机会。
“啊?你们分手了吗?所以你才哭成那样?”
伍丽君把手放下,开始脑补剧情。
“看着挺好的小伙子啊,他干什么了?”
“是他提的分手吗?”
“他怎么这样啊?”
一连串的问句把詹詹问懵,她明明什么话都还没说。
“他是不是喜欢别人——”
“都不是!”
詹詹伸出手做了个“打住”的手势,要她停止猜测。
“那是因为什么?”
“因为我想待在家里。”
她坐到伍丽君身边,靠着妈妈的肩膀。
“我今天想陪你。”
她好久没有和妈妈有过这样亲昵的互动,既觉得有点别扭,又觉得很兴奋,非常矛盾。
伍丽君用手按住她的头,不许她靠着。
“刚吃完鸡蛋饼一嘴油的别蹭我,我刚换的衣服。”
伍丽君用她的嫌弃打破了母女间的温情时刻。
詹詹撇撇嘴。
片刻过后,伍丽君不再询问詹詹关于约会的事情。
詹詹如愿把握住和妈妈待在一起的机会。
这一次,她比以往都要谨慎。
为了预防“爆炸”事件的触发,她仔细地检查了房子的里里外外。
经过厨房,她把电器都关了。经过客厅,她把电视也关了。经过阳台,她把洗衣机的插头拔了……
在伍丽君没注意的时候,她把家里能找到的手机都关机了,甚至还想着……要不要把总电闸也关了?
把事情都做完后,她拉着妈妈一起坐在客厅沙发上。
她有好多好多话想告诉妈妈,但是不知道该从哪开始讲。
不知道该讲什么,她选择什么都不讲。
她回溯的这一年是2019年,正是她的世界里最自由最平和的一年。
那一年,她已习惯大学的校园生活,享受离开家在外读书的幸福时光。
这是她的人生中最自由最轻松的一个阶段。
可惜,这个阶段极为短暂,一切止于伍丽君确诊癌症的那天,之后便是无止境的痛苦。
她勾着妈妈的手,静静地靠着妈妈的肩膀。
借着这“偷”来的机会,治愈过去残留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