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梧是世人眼中最标准的那种大家闺秀。
少年凤眸似金,浮光掠影,也只让苏青梧恍惚了一瞬间,她很快清醒,理智地表示时辰已经不早,她该回家了。
但架不住祝无晏巧舌如簧,好说歹说,苏青梧又想到那天簪花会,祝无晏先是救了她的命,后来又为了她能参加比试,祝无晏自己错过了骑射比赛,还欠了长公主借马的人情。
这样一想,苏青梧就动摇了。
最后,她到底松口,答应祝无晏陪他去看桃花。
只是再三叮嘱,一定要早去早回。
祝无晏应下。
奉康城郊外的桃花,每年三月间陆续开放。
等到四月中旬稍稍往后,便会凋谢得差不多。
三月中旬正是大片桃花初开的时候,这个时候郊外踏春赏花的人还没那么多,也省得人挤人了。
苏青梧既然答应祝无晏出来,便决定好好作陪,一路上都很认真地赏花赏景。
倒是祝无晏有些心不在焉。
祝无晏知道小青梅重规矩,虽然各自带着侍从丫鬟,但在马车里,两个人还是分坐在两边。
直到马车驶到郊外,路上再少见行人,祝无晏才默默地坐到小青梅一侧。
他身量高,肩膀宽阔,在车窗边坐下,像是陡然笼近了一团阴云,周遭的光一下子就黯淡下来,全被他遮住。
苏青梧若有所觉,余光扫一眼。
祝无晏凑近:“官道两旁的花不多,有的也被人折了去,等到琼林苑附近,就会有大片的桃花了。”
“琼林苑?”苏青梧一惊,“我们要去那么远吗?”
琼林苑是皇家雅苑,郊外盛景多被圈进了皇家园林,那里的桃花开得最艳,自是当然。
可是……
“去那么远,得什么时候才能回去?”苏青梧担心。
“苏小姐,既然答应给我彩头,这种时候,能不能就别惦记你那日日都做的功课了?”祝无晏满眼无奈。
苏青梧抿唇,神色还有些不情愿。
祝无晏低声哄:“功课日日都能做,桃花却不是日日都开的,阿梧真的不想去看看?还是你要等到再过几日,大家都去看的时候,你再与她们一同去挤,到时候去看满地被踩碎的残花?”
苏青梧:“……”
别说,每年赏花时节,她和李思陶雅茹她们去看桃花的时候,桃花开得正艳,但是地上也的确落了不少花瓣,被赏花的人你来我往地踩上几脚,全成了花泥,别提多败风景了。
苏青梧叹气:“那今日我又不做功课啦?”
“一日不做能怎样?”祝无晏道。
“可是前几日簪花会,我就没做功课。”
“两日不做,又能怎样?”祝无晏实在受不了。
他索性捏住小青梅的下巴,捉着她的小脸去看窗外划过的风景。
“出都出来了,就别总想功课的事。你没听过一句话么,善养身者,使之能逸而能劳。你就是总太过用功,所以才病的。”
才不是。苏青梧心道。
她明明是被地洞那个‘鬼’给吓病的。
苏青梧:“祝少爷什么时候还念起书了?”
“本少将军的阿梧才高咏絮,少将军本人总不能是个肚子里一点墨水没有的大老粗吧。”
苏青梧噗嗤笑出来,笑完,才蓦地反应过来。
抬起手肘就朝着祝无晏撞了一下,力道并不重。
“谁是你的……”
祝无晏挨小青梅一下,一点不痛,只靠着她,闷笑不语。
日头又偏沉几寸,马车到了琼林苑附近。
琼林苑外的桃花果真也开得很好,枝头的胭脂色点点洇开,像少女指尖新涂的蔻丹,露出一枝一枝欲语还休的羞色。
温暖的春风一拂,满枝头的桃蕊又全都颤颤巍巍地摇晃起来。
又像过年时打扮得年画娃娃一般的小孩在枝杈间嬉闹。
那画面极是生动,与往年人多时候瞧见的花景,竟是全然不同的。
苏青梧一下子几乎忘了是陪祝无晏来的,她满眼欣喜地凑上前去,眼睛一眨不眨地四处看着。
祝无晏不看桃花,只看她,凤眸噙笑。
等苏青梧看了半晌,祝无晏才藏起眼底比桃花还浓艳的爱意走上前去。
“阿梧还记不记得,我院子里那棵桃树?”
苏青梧没怎么想,很快就点头:“嗯,记得呀。那还是小时候我和你一起栽的呢。”
苏青梧又道:“早知道不用来了,去你院子里看就行了。”
祝无晏被逗笑:“还想着你的功课呢?我们种的桃花还没开。”
“还没开?”
“嗯。”祝无晏面不改色。
幸亏花鼓离得远,不然又要疑惑为什么三公子又在说谎骗苏小姐了。
“等院子里的桃花开了,我找你过来看?”祝无晏道。
苏青梧本想拒绝,但到底是她亲手种的,和外面这些桃花都不一样。
她‘嗯’声答应下来。
祝无晏无声笑笑。
小青梅真好哄。
“祝无晏,我们种的桃树,能活多久呢?”苏青梧忽然问。
“怎么这么问?”
“我在书上看,有些树开花几年或是结果几年,就会渐渐枯死,我们种的桃树,将来也会枯死吗?”
祝无晏看着小青梅明亮透彻的眼睛,否认的话就在唇边,不知为何却舌根发涩,一时滞住了话音。
那桃树能活多久?
无论如何,一定会比前世活得久吧。
光影拂掠,入石掷水,击碎两世的轮隔。
……
“三公子!不要啊!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把树斩了?!三公子你喝醉了!”
院中花鼓并院外护卫争口夺舌地叫喊阻拦。
祝无晏却一言不发,朝院中桃树走去,手中拿着一杆长枪。
邻隔的苏府鞭炮震天,今日正在办喜事,是苏家二小姐今日出嫁。
将军府与苏家一向交好,将军和夫人还有大公子和二公子都去了,原本三公子也去了。
但三公子今日也不知道怎么了,在宴席桌上什么话都不说,一味的喝酒,一杯接一杯。
花鼓怎么也劝不住。
最后,等苏小姐被迎亲的队伍接走,乘着喜轿离开了苏府,三公子仰头闷尽了杯中酒,干脆直接离了席。
一回来将军府,三公子就找来长枪,要斩院子里的桃树。
大家都不知道三公子这是怎么了。
怕是三公子喝醉了一时兴起,大家都赶紧阻拦。
可是,祝无晏一意孤行,三分醉色里分明又有七分清醒。
谁也没拦住他,祝无晏斩断了院子里,和那个人一起栽下的桃树。
等斩完,他脸上的神情却又变得如同死灰一般。
谁也不敢上前。
三公子赶走院子里的所有人,紧闭院门。
谁也不知道三公子在院子里做什么。
只有花鼓胆子大些,爬到墙头偷看,却看见三公子拿着一截桃树枝,在院子里舞剑。
舞了一整夜。
晨露微湿时,三公子的眼角也被染湿了。
从此,三公子的院子里,再也没有桃树了。
……
“祝无晏……祝无晏?你、你怎么了,我叫你好几声了,你都不理我……”
苏青梧没等到青梅竹马的回答,转过身来,就看见他站在原地,凤眸不知凝看着什么,视线像是落在不可知的虚空。
眼底,全是不忍细看的伤色。
“你怎么了,祝无晏?”苏青梧连声音都变得小心。
祝无晏回过神,小青梅站在一片初开的桃花里,春光颜色正好。
胸口如同被寒风灌过的豁口,一点一点,又被重新填上。
祝无晏牵起薄唇,凤眸轻笑:“……没什么。”
苏青梧看着他,看了两息,她不看桃花了,默默地走上前来,伸手用两只手攥住祝无晏的手掌。
她摸了摸:“你是不是冷了?”
苏青梧仰起脸来,声音细软轻柔:“我们不看这里的桃花了吧,我们回去,看我们种的桃花,好不好?”
隔世的疼痛一点点泛滥后消褪。
祝无晏牵起小青梅的手,在掌心紧握:“着急回去做什么?阿梧慢慢看,家里的桃花永远都在。”
“可是书上说……”
“书上胡说。”祝无晏定声,嗓音不可抗拒,但眉眼又极尽柔和。
“我和阿梧种的桃树,永远都不会死,会一直都在。”
*
苏青梧再三确认,她的竹马却好像又恢复成了原先张扬的样子。
那样沉重的悲伤,好像只是她的错觉。
但是苏青梧也没有心思再看桃花了。
她说要回去。
祝无晏道:“果真看好了?是不是方才我扫你的兴了?”
“才不是,那看花嘛,一直看一直看也都是一样的景色,能看多久?”
“可是我看阿梧,就可以看很久。”
“……祝无晏,你又胡说八道……”
祝无晏笑。
苏青梧红了脸,不看他,转移话题:“还不如回去看书呢,书中什么花都有。”
祝无晏却摇头:“还不行。”
苏青梧看他。
祝无晏道:“其实今日来,还有一件事。”
苏青梧茫然。
祝无晏的目光眺远,落在稍远的琼林苑中。
从他们这个地方走,恰巧能避开琼林苑的大门,只要有胆子,就可以直接避开苑中守卫翻进琼林苑中。
苏青梧听得惊捂住嘴:“你要进去做什么?”
“阿梧难道不想查清楚,那天害你的‘鬼’,究竟是什么东西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