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她都没有私人空间。
下午醒来,贺雨行准时出现喊她吃饭,有时天气好,一起散步,阴雨天就早早回家,不是各回各家,是回她家。直到晚上吃完夜宵,她收拾外卖的残渣碎屑和垃圾,贺雨行出门丢垃圾,回他的家。
美其名曰:补充能量。石岩清楚,也兼带监视的成分。
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生活也就糊糊涂涂地过下去。贺雨行闯入她的私人生活,她记得刚开始对此嗤之以鼻,还花了好长时间适应。
后来她居然不排斥了,甚至……有些习惯。这种建立在别人基础上的潜在习惯让她隐隐不安,就像常年行走在冰层上的人很容易忘记,来年春天冰面解冻带来的致命危机。
而她不是那样的人,她时刻提防河面的变化,哪怕出现蛛网大小的冰层裂缝,为了安全,她也会牺牲沿途的壮丽风景,图个安稳从泥泞的小路通行。
她只活在自己带来的最大安全感之中,除此之外,任何无法预料的变故都可能变成一把利剑,摧毁她的安全网。
陪伴的确是个很有诱惑力的东西,哪怕只是短暂的被迫的意外的。
石岩习惯饭后两分钟发呆,贺雨行也坐如木偶,低端的模仿被她一眼看穿。有时候心血来潮,学了一套网上热门的手势舞,不再是对镜自夸,贺雨行充当第一个现场观众,尽管他嘴里吐不出什么好词,可从头到尾都不眨眼地看完全程。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哪里都是他的影子。这些都是预警。
此外还有个不良后果,那就是石岩出门看谁都觉得差点意思,明明都是一双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可就是哪哪都怪。贺雨行凭高频率且长时间的出现,一己之力拉高她看人的颜值上限。
此刻,那张五官俊逸的脸正对着她,赤裸裸的目光让她脸上发窘。不知窘过十几次了,每一次她都能面不改色,把自己调整到最无懈可击的状态,“你眼巴巴看我干什么,反省反省你自己。”
“走得是有些近,”贺雨行移开眼,他的声音温和却有力量,“这不是很正常吗?”
他合上书,目光平静,石岩从他眼中看不出任何波澜和欲望,仿佛只是下意识的本能控制着口轮匝肌的走向,发出指令:“你不只是你,你是我的能量体,也许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能安抚我,就像藤蔓和树,我们离得近符合自然界一切定律,这很正常。”
“这正常……吗?”石岩不懂贺雨行的脑回路,不过她的认知和理智经过二十年社会人际的熏陶炼化,在她看来足够分得清什么是正常,什么不正常。她不会稀里糊涂地允许自己变成那个最先不正常的人。
“又要拿你人类世界的规则限制我吗,我说过很多次,那些条条框框在我身上不成立,我内心坦荡,怎么说心里就怎么想。如果你问我要什么,我只要你身上的能量,那是我无法抵抗的东西。”
“确实能量更有吸引力,而且还是你的生命源泉,当然宝贵了,”她似乎有些透彻,蒙在心上的迷雾散去了,“你出于本能的举动,我有点分不清楚,迷惑性太大了。”
“分清楚什么?”
“没什么。我以后会充当一个合格的能量体,先暂时陪你耗着,等我们两清了我就解放了,继续过我的幸福人生!”她吐出一丝庆幸,语气也轻快许多。
“听你的语气,你好像巴不得和我扯开关系,就这么想解放?”贺雨行面色不善,眉间拧成一团乌云。
她纠正道:“不是扯开关系,是正视关系,总之我解开了一点点点小疑惑,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一般你高兴了,我就要遭遇不幸,”贺雨行忽然想到什么,“那我以后还能来你家吗?”
石岩大方摆手,“随你的意,你干什么都行,我只是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况且,就算我说不行,明天不照样是同一时间同一地点不见不散。”
在石岩担忧的种种事情中,和贺雨行之间的相处之道是最不起眼的一件,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异界人的迷雾挥之不去,总在最平静的深夜悄然露头。
陈坪公园之后信息几乎没有进展,幸运的是,她和“尼格霍德”一直保持联系,而这位富有正义感又善良的博主很支持她的行为,算是她第一个支持者。
意外总是比幸运来得更突然,霸占来之不易的单休,使得这场意外更加面目可憎。石岩接到科室主任的电话,梦中一个鲤鱼打挺醒过来,直奔医院楼。
她接触的较高级别的领导一般是护士长,科室主任和她八竿子都打不着,除非是关乎科室的重大事件,不然不会主任出面喊人。
会议室内,医生和护士围坐会议桌,深灰色的显示屏笼罩所有人的凝重,每个人的眼睛透过那堵深灰,紧紧扒着“不良事件”四个大字。
科室主任目光如炬,率先开口:“27床是谁负责的?”
一位医生扶了扶眼镜,沉稳道:“这里。”
护士长接着话头,讲明事情来龙去脉:“27床最近家里发生不幸,我想大家多多少少都听说过,27床的孙女失踪,目前原因不明。”
提到“原因不明”四个字,护士长眼神忽然躲闪,她不必多说,台下的众人也心知肚明,异界人的阴影笼罩在这座城市上空,一个眼神一个口型,人人自知。
护士长哽咽一下,牙床气得发抖,“27床两位男家属查医院监控,声称那孩子的失踪与科室医护有关,要求协商赔偿。”
此话一出,台下炸了锅。
石岩负责人首先表态,出事期间她一直负责27床的护理,她看过监控,“就因为我们科室的实习生领27床孙女出去,27床孙女失踪就得怪我们医护头上?那两个男家属分明就是胡搅蛮缠,27床是病人,他孙女又不是病人,出了事难道也怪我们?”
石岩明明没做错什么,负责人过于激动而涨红的脸挨她很近,粗重的呼吸声让她忽然心里难受。她只是怕可晴走迷了路,举手之劳而已。
一位医生接过话茬,握笔的手指愤然发青,“你是没听见那俩家属说话多难听,说什么如果不是有企图,谁闲着没事还特意关照病人的家人,还扣上一个‘拐卖妇女’的大帽子,无法无天了,让他们告去吧。”
石岩要发言,被护士长打断,“石岩你是科室实习生,无需承担责任,何况这事根本错不在你,临床上什么样的人都有,今天让你好好见见。”
说是不良事件,其实只是个荒谬的笑话,本质对科室构不成威胁。此外因为不占理,家属也不会起诉打官司,只是趁着医闹的浪潮席卷而来,不占点什么便宜心里过不去。
科室开临时会议,主要目的不在于应对措施,是想敲个警钟,尤其给石岩这类初入职场的热血青年敲的。
会议解散时,科室主任留住石岩。
他的白大褂一丝不苟,连同他灰白的头发也一丝不苟,冷峻的嗓音虽然疏离,甚至冷冰冰像机械,但并不失礼仪和分寸。他具有老医生的威严和严谨,加上在科室里德高望重,似乎他说的每句话,都理所当然是真理。
“善良一旦泛滥,就是致命的武器。既然选择进医院,只做好本职工作就够了,把你多余的热忱自行消化掉,医院里善良不会有好报,反而会导致更加荒谬的闹剧和损失。病房里是医患,出了病房就是陌生人。有时候冷漠是一种自保哲学。”
前辈的劝告,石岩记在心里。冷漠一点,没什么不好。
负责人呼叫:“石岩,老师刚点了麻辣烫和奶茶,一起去值班室吃饭,吃完饭再回家休息。”
来新科室将近一个月,这是负责人请的第一顿饭。负责人不是能说会道的人,也很少表露内心的情绪,这顿饭已经是作为安慰的最明显的证据。
这份心意她领了,可再好吃的麻辣烫也只能饱腹,没有更多的用处。第一次直面医闹,这种戏剧性,石岩有些无法接受。
她承认主任的话一点错都没,几十年的临床经历凝结的教诲,最符合临床实际,也受用于职场关系和为人处世,真理怎么会错呢。
可心里就是空落落,什么教诲什么安慰都填补不了,好像心脏最鲜活的部分被挖去了,剩余的地方毫无生命力,只是凭借肌肉记忆在跳动,维持生命征象。
如果再来一次,面对可晴,她也许还会伸出援手。可能不是以这种方式,但她确定的是,自己没办法视而不见。没想那么多没考虑后果,那双手就直直伸出去了,只想接住可晴。
她想再看一看那双机灵的大眼睛。
晚上接到父母来的电话,也许真有心有灵犀,她前脚刚在工作上遭遇迷茫,后脚就要迎来家里的温暖。家是永远的港湾,这句话她爸常挂在嘴边,希望他说到做到。
“岩岩,桂花酒备好没有,我们电话里共赏月共饮酒哈哈哈……”石卫民一句话未了,秦玉萍急匆匆插进来,“今年家里又酿了新酒,给你邮过去喝。”
今天是中秋了,好快。
往年这个时候桂花正浓,甜蜜的桂花酒分瓶装好,与明月遥呼相应,爸妈开始忙起来了,要做几盘好菜,就着酒,在院子里看月亮。
那时候皎洁月色能抚平一切伤痕,狗窝在桌下,也学着人模样,歪着头看天上,欢声笑语从家家户户的窗户里飘出来。
医院的楼太高,挡住了月光,于是不起眼的伤痕趁虚而入,楼道里到处是满身伤痕的病人,他们不吃粽子,也不喝桂花酒,只能喝营养餐厅的米油。今年的中秋不如往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