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拥抱和那句话,石岩记了很久,什么叫和他一起做梦,怎么算一起。
直到离开曲镇,两个人登上返程的大巴,石岩终于憋不住,她悄悄试探,可贺雨行揣着手,慢慢合上眼睡过去。
他好像……不记得那回事了。
一路上,萌动的情绪慢慢冷却,下车时她想通了,还是不能太把别人当回事,别人随口一句话而已,惹得她茶不思饭不想,而对方根本不在意。
最初她到贺雨行家暂住,是因为命核标记,现在标记清除,就没有必要了,三下五除二,石岩清空她的痕迹和气味,还给贺雨行一个空空荡荡的次卧。
干净点好,省得留下什么物件,让她自己先乱了分寸,庸人自扰。
曲镇之行原本是为了跟着茵茵提升技能,结果茵茵做什么都不带她,甚至离开曲镇也先她一步,还不打声招呼,回顾那些日子,只剩追猫逗狗聊八卦,她什么正经事都没干。
石岩人不在曲镇,可始终心有所系,她偶尔给赵叔打个电话,问问吕鹏程和陈青岚的近况,中间因为亲戚白事又回了趟曲镇,鬼使神差,她脚步停在卫生院前。
里面传出吵闹声,震得地板都在颤。
一个盘头大姨飞出来,她指着一个人骂骂咧咧,两片菜叶子似的嘴皮上下一拍,眼珠乱飞道:“明明是我先来的,快痛死了都没人管我,凭什么跳过我优先管别人,我的病就不是病了?走关系都走得明目张胆……”
“我招待不了你,你找别人去!”被骂的人不甘示弱,手一通乱戳,“小病小灾叫什么叫,等不了就去别处!”男人迈着大步,面貌熟悉,是吕鹏程。
他的五官因为发怒而变形,眉毛粗壮乱飞,白大褂皱如老树皮,成灰扑扑状,他的语气比盘头大姨还上劲,走路生风。
石岩起初没认出他,无论是面貌还是讲话风格,都和之前判若两人。
“我还就不走了,凭什么你让我走我就走,我是来看病的,大家都是病人,凭什么不先给我抽血化验,你们欺负老百姓不懂就不当人看!”大姨咬着理不松口,“今天必须给我个说法,我侄女就是律师!……”
“要什么说法,你要什么说法!没法可说!你的病死不了,有什么不能等!”吕鹏程冷冷地说道,怼得大姨哑口无言。
大姨气得嘴抖,“你……咒我死,你怎么不去死!”
“那一起死啊。”吕鹏程茫然地指着卫生院的顶楼,他微微抬脚,脚下,一片落叶被碾成稀碎,只剩个隐约的脉络空壳,风扬起,碎屑随风散开。
石岩站了很久,直到闹剧平息,卫生院复归宁静,大屏轮流播报就诊信息,病人有条不紊地进出,有人叫住她。
“我记得你。”吕鹏程看着石岩。
“我也记得你。”
两个人不算熟悉,只在卫生院打过几次照面,面对面说话的次数屈指可数,这次就是其中之一,一句话讲完就没什么可说的,迎来长久的沉默。
石岩引入话题,拿盘头大姨说事,“现在什么病人都有,工作难度比以前大。”
“我不干了。”
“不干了?”石岩皱眉不解,“那你……”
从他和陈青岚三支一扶考进曲镇到现在,三年有余。
“这里有什么可留恋的,破地方,伤心地,一砖一瓦我都受不了。”他吐字很慢,神情淡漠,仿佛一分钟都待不下去。
简单几句寒暄,石岩发现两人原来是同一所大学,吕鹏程大她两届,影像学专业的,她点开好友列表,下拉到最后一个,“这个学长是你?”
她大一在学生会做事,加了一群各学院的学生干部,乱七八糟石岩懒得清理,后来全在微信列表里躺尸。
吕鹏程盯着情头,苦涩地笑了笑。
石岩要回学校找档案,吕鹏开车捎带她一程,两人踏进校园的那一刻,吕鹏程像个回忆往昔的华发老人,指着图书馆,笑道:“我们是在图书馆二楼认识的,她写了张纸条问我借充电宝。”
湖中心的白天鹅仰颈,吕鹏程想到什么,扑哧一笑,“她骗我说这是鸭子,学校养来做动物实验的。”
学校大大小小的角落对吕鹏程都意义非凡,因为每个场景都有另一个人的存在,那些石岩觉得枯燥无趣的地方,吕鹏程如数家珍。
“她讨厌一切操场活动,她肢体不协调,健美操挂过三次,每天晚上,我放BGM帮她扣动作和节奏。”他简单比划几个跳操动作。
有那么一瞬间,石岩心里发怵。他越笑得开心,越吓人,这种情况可能分两种:要么是经历打击后的涅槃重生,要么就是要和打击一起同归于尽。
吕鹏程叙述能力极强,寥寥几句话,石岩自动脑补出校园爱情的画面,“我都有点羡慕你俩了,正能量满满,积极拥抱全世界。”
吕鹏程轻笑,“拥抱个屁,我看见什么都得骂两句,这个世界的美好都是假的,只是我以前看不出来而已,其实都是骗人的鬼话,青岚出事前人人都喜欢她,出事后明里暗里让她辞职,看不上她,说她配不上我,都是狗屁。”
“其实是我没保护好她,我才配不上她,”他话锋一转,眼神狠厉,“不管她被异界人还是什么黑白无常抓走,哪怕黄泉路截道,我也要找到她。”
临分别,时吕鹏程塞给她一张银行卡,“我知道白鸽协会有这个能力,你们都是好人是英雄,我实在没别的办法了求你帮帮我,求求你们……我给你磕头……”他扑通跪下,哭得声音都在抖。
直到最后一刻,吕鹏程才显露他的真实意图。
“钱我不要,你快起来,”石岩拉不住他,半推半就只好答应,可心里却没底,她承诺道:“陈青岚是我正式接的第一个委派,我不会让你失望。”
不仅陈青岚,还有张可晴,还有更多可爱而不幸的人。
吕鹏程执意送她到家门口,石岩拗不过,她招手告别,目送黑色桥车走远,冷不丁被突然探出的脑袋吓了一跳,“贺雨行你鬼鬼祟祟干嘛呢。”
“那谁啊,赵岚?”他抱着手,下巴指了指走远的车,“你怎么从他车上下来?你不是回老家办事去了,他和你一个老家啊?”
“吕鹏程,”石岩解释,“我告诉你,我今天出息了,都有人找我帮忙救人了!可是承诺就像一把刀架我脖子上,压力好大……”她揉揉眼睛。
贺雨行稍稍松口气,那就不是去见赵岚了。
“我得去找赵岚一趟,关于回溯者我有很多问题要问他。”
他当场坐不住了,“不是有微信,你私——拉个群,把协会的人大大小小都拉进去,有什么事直接@他,这样多方便。”
“我问的是要紧事。”
等不及她去找赵岚,又出事了,接到吕鹏程的电话时她人都懵了,“你好这里是急救中心,你家属跳河了,赶紧来急诊一趟——”
嘟——嘟——嘟——
贺雨行傻眼,“吕鹏程跳河,给你打电话是什么意思?”
石岩也摸不着头脑,“我哪知道,先去再说吧。”
“一起去。”
时隔数月,回到熟悉的科室,石岩喊了一声刘老师,下一句她紧接着道:“床上昏迷不醒的确实是我朋友,到底怎么回事。”
吕鹏程躺在担架床上,昏迷不醒,凌乱的衬衫紧紧扒着肚皮肉,全湿透了,头发渗水。石岩和贺雨行面面相觑。
刘老师道:“想不开跳河了呗,还好路人觉得不对劲提前打120,水没过脖子没来得及呛进肺里,不过人哭晕过去了,眼皮都浮囊了。”
“联系到他家人了吗?”石岩有些着急,这种大事怎么着也轮不到她来做第一决定。
“你不是吗?”刘老师指给她看。
吕鹏程的电话列表第一个就是她,备注是“a最重要的人”,怪不得急诊第一个给她打电话,默认她就是病人最亲密的家属。
最重要的人却连个姓名都不配拥有,还是说无所谓是她还是别的谁,只要能带来关于陈青岚的消息,那个人就是最重要的人。
贺雨行也看穿其中一二,淡淡道:“你发挥个工具价值。”
吕鹏程的父母姗姗来迟,他母亲一身黑色套裙,脸色和裙子一般黑,冷冷地盯着衣衫不整躺在病床上的儿子,不忍直视,“有什么出息,让你去相个亲就搞成这幅死样子,为了一个不存在的女人成什么样了。”
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无奈和鄙夷,哪有半分温情可言,她儿子现在可是在急诊,在生与死只有一步之遥的鬼门关。
这是亲妈吗?没抱错吧……石岩给贺雨行使眼色。
贺雨行耸肩回应。
局势稳定下来,两人退到角落里纵览全局,石岩拽贺雨行到她身后,小声道:“你挡路了不好推治疗车,我们这种次要人物得往边儿稍稍。”
于是二人占据边缘地带。
“医生,”吕鹏程母亲心平气和,毫无波澜,“我儿子没事吧。”
医生扶眼镜,严谨说道:“你应该感到庆幸,跳河这种自杀行为非常容易溺水,轻的导致吸入性肺炎,一旦呼吸道被水堵塞或者喉痉挛,极易引起缺氧和窒息,你儿子现在这种情况——”
她打断道:“不好意思,您能不能讲下重点,他现在没什么大碍也没有后遗症,只是轻伤对吗?”
医生开了眼了,竟然还有人嫌医生话多的,他点点头。
“您别怪我无情,我儿子我清楚,从小就学会拿离家出走威胁人,楼也跳过几次,没有一次受过重伤,都只擦破点皮,你看现在不也没事。”
他妈妈指石岩,问:“有事吗?”
他妈妈指贺雨行,问:“有事吗?”
二人异口同声,“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