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歹您长一辈,被扶一把就虚成这样?”
齐远严肃道:“那是三品,三品!六部尚书都没受过他一扶,这要是被御史台的人瞧见,有我的小鞋穿!”
孟嘉露齿一笑:“公祖大人都没说什么,轮的着旁人多嘴多舌?再说了,连殿下都体恤你辛苦,特容你多歇一会儿再接着赶路,把心放肚子里吧!”
他们离山顶的主观还有一段,到了之后也不能立刻歇息,太和长公主允准齐远多歇一刻,并令孟嘉随同看顾。自即与观主随从先行一步。
齐远啜两口茶,惋惜道:“老了老了真是老了……这些年没出京,还不知道这把老骨头不禁折腾了。”
孟嘉掰了一小块点心,弄碎,搁在手心喂栏杆上的山雀:“你老从前外放时,是在何处谋职?”
“蒲州。”齐远回忆起来,十分感慨的模样,“年轻时候管过一阵子兵马调度,风沙里跑过马,烂泥里行过军,没想到,后来就这么在礼部待了一辈子。老了回头看,还是这地方好,比什么都省心多了!”
孟嘉沉默一阵,笑道:“你老有福分,看得开想得明。”
“这天下聪明人多,爱钻牛角尖的人更多,聪明而爱钻牛角尖的人却少之又少。若做不到两者兼有,强作豁达总比自寻死路要好。”
齐远抓住跳到桌上觅食的一只雀儿,顺了顺毛,又把它扔下栏杆外的半空,它尖鸣一声,扑棱棱振翅飞去,停留在栏杆上的几只被同伴叫声惊起,也展翅消失在山岚之间。
“走吧。”
路上,孟嘉忽而想起昨日被打断的那一段谈话,复又问道:“昨日路遇饥民,忘了旧话,但不知殿下在观里求下的那一签作何解释?”
齐远道:“殿下的那一签正合先帝遗诏。签诗云,‘天东日出天西下,雌凤孤飞龙女寡。清霜纷纷冻不尽,还寄高姿双九花。’其时先帝驾崩,殿下新没了驸马,既合签文,遂按先帝遗诏所训,新帝年幼,便由殿下摄政,定王辅政,也就如当今一般。”
关于太和长公主那位驸马,孟嘉也有所耳闻。传闻他出身河东顾氏,少年高中,因爱慕殿下凤仪,方舍弃功名,自请与殿下结百年之好。太和为其心意感动,遂允婚事,两人完婚仅有一日,第二天先帝病势忽沉,太和长公主进宫侍疾,不料第三天先帝驾崩的消息刚刚传出,新驸马在前一夜遇刺身亡的消息也同时传入宫中,长公主同丧父、夫,万分沉痛,病态缠绵,两度招百官大议,言新帝年幼,宜推定王为君。朝野上下多有异声,言贸然违诏四海不安,恐生哗变。闹腾了好一番,最终才折出了个登观点君的法子。
“跟外面传的大差不差。”齐远道,“那位驸马爷当年可是个有名人物,好姿容好家世,又得先帝青眼,眼看着平步青云,多少名门闺秀思嫁不得,他偏就抛了前程也要求娶殿下,是个痴人。”
“哦?”孟嘉心中一动,“比夏侍郎怎样?”
齐远咳了两声:“有过之而无不及。”
难怪,珠玉在前,后人难及,恐怕夏深就算有什么小心思,也得好生掖着藏着。
登至主观,沐浴更衣,至巳时众人随观主往三清殿大拜三清。斋戒,开雨坛,写青词,日复一日,朝至雨坛,太和拈香献酒,敛兴真人焚符诵词,众人及无数道众跪祷。
有用,但没什么大用。
每日有人上山禀报各处雨情,有些地方下了些刚刚沾湿地皮的小雨,第二日一晴,禾土还是龟裂模样。饶是如此,山上已经涌动着喜悦——小雨能求来,大雨就能求来!
他们并不是白吃皇家俸禄,眼下就是他们能人所不能的时候!
对此,孟嘉倒并不以为这雨真是他们“祈”来的,是上天要降雨解旱的征兆。再大的旱情,也少见滴雨不下的,所谓绵绵小雨不过是偶然之象,而没有一场透地雨,大旱还是大旱。
山上倒是比衙门里闲在。
有山果有清泉,早起在院子里坐一会儿,都觉得有股花柳繁华的京城所不可及的新鲜劲儿。孟嘉年轻,齐远随和,一来二去和山上的小道士混熟了,便时常得些他们的新鲜玩意儿。
“后山上摘得两枚青红果,给大人解渴。”
孟嘉接过,微笑道:“多谢,看见公祖大人了吗?”
小道士摸摸头,多瞄了面前的美人两眼,腼腆笑道:“快到晚斋的时辰了,要么我替大人去斋堂找找?”
“那到不必。”孟嘉啃了一口山果,“我方才瞧见他在溪边晃悠,随口问上一句。你吃晚斋去吧。”
小道士抱拳半鞠躬,应是去了。
孟嘉在溪边一块圆石上坐下,把手里还未吃的那枚果子浸在一个卵石围绕的小水窝里湃着,抬头望了望天色。
这儿就是这点不好,一到晚上就起雾,明明是块钟灵毓秀的好地方,不见星辰总是遗憾。
她啃了一口手里的果子,想家里那位会在做什么。
他吃饭了吗?吃了什么?鸡丝粥还是薏仁汤?这么久了,她这时候才发现好像她并没有悉心了解过他究竟爱吃什么,或者说,他没有给过她这个机会去了解。一向是她觉得什么好吃,夹给他他就吃,否则就是这个吃一口那个吃一口,从来让人摸不准他的喜好。
这真是个深不可测的习惯啊……这山果真清甜,要是能分他一个就好了……
胡思乱想间,她啃完了手里的果子,捞起那只被溪水湃凉的,忽然听见什么窸窣声响,她立刻身子一僵,不敢随便乱动了。
这山上是有蛇的。
虽说她坐在石头堆里,已经尽量远离草丛,也不敢不警惕。窸窣声变作了清晰的脚步声,她才松了一口气,正要起身看看桥面上是什么人过来,忽然听清了其中一个是公祖珛的声音。
“……我不能答应。”
另一个也是个年轻男子:“为什么?这于我们是两厢有益的事情,你的妹妹,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即使不为正妻,也够她荣华显耀了。”
公祖珛冷声道:“我卖给了你们,可我妹妹的是无辜的,我不希望她搅进来。她不过是一个平凡女子,受不起天家富贵,承不起您的抬爱。”
那年轻男子紧接着就道:“杰恒,你这样说,太叫我伤心了!我当初与你相交,可知你是蜀中公祖氏的人?我是真心地爱重你,视你为兄为友,如今正好你有个妹妹,我喜欢她,娶她又有什么不可以呢?难道你要一直把她带在身边,让她以你的小妾身份掩藏在深墙之中,耽搁她的后半辈子?你仔细想想,我是什么样的人,难道我是为了要拴住你才娶你的妹妹?那你未免也太小看我了!”
公祖珛道:“等她找到自己喜欢的人,我自然——”
那年轻男子突然大笑了两声,突然道:“杰恒,枉你聪明一世,你怎么就没想到,要是她喜欢的是你,你还敢把她留在身边吗?你要想清楚,公祖氏精心教养,为的是养出一代名相!全族上下都紧盯着你,你每走一步可都要三思,我提出此事,也是不想你毁在这件事情上,你仔细想想。”
年轻男子拍了拍公祖珛的肩,轻步离去了。
待那拂柳踏草的细碎声响也彻底消失,公祖珛沉默半晌,忽而一掌狠狠地拍在石桥栏上。
“好大火气。”桥底下钻出一个青裙女子,掌心托着一枚青翠欲滴的鲜果,向桥上人示意,“溪水里湃了半天,降火,吃不吃?”
公祖珛先是瞳孔一缩,立刻回想方才是否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被她听见。孟嘉猜都不用猜,遂又抛了抛手里的果子:“行了,我什么也没听见。要吃接着!”
见桥下人作势要抛,公祖珛犹豫了一下,道:“别扔!”
孟嘉一愣,就见公祖珛一跃而下,与她隔着三步宽的消息,一迈腿就能过来了。
“行了,坐那儿吧!”孟嘉指指小溪对面的一块青石,“我这边儿坐不开了!”
公祖珛沉默坐定,孟嘉把果子扔给他:“接着!”
没接住,看公祖珛手忙脚乱地在水里扒拉果子,孟嘉忍不住大笑:“笨不笨啊!看你从上面跳下来,我还以为碰见个深藏不露的高手呢!”
公祖珛捡起果子,咬了一口,冰凉脆甜,遂也不大计较对面人的嘲笑,反而淡淡道:“你砸得急,我没注意。”
“笨啊!这就是考反应!要是被人偷袭,猝不及防,可不就中招了?”
公祖珛又咬了一口,没说话。
“你们是兄妹的事,阿璨那天跟我说过了。她要跟着你进京,又不想让你为难,才以你的妾室身份遮掩罢了,那人纯粹的胡说八道,我可看不出她对你会有什么男女私情!”孟嘉讽刺一笑,“反而这人鬼里鬼气,他说的可是你‘正好’有个妹妹,而不是‘正好’喜欢的是你的妹妹,什么心思不是昭然若揭?咄咄逼人,也不过是自己心虚罢了。要是被这种伎俩弄得方寸大乱,有失你侍中大人的身份。”
公祖珛闷闷道:“我知道。”
“知道还这副模样?”孟嘉伸手撩了把溪水,“想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