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这般走了一番,周立行等人再次回到成都的时候,时间已经到了1939年5月中旬。
从高原走到平原,空气逐渐湿润温暖,原本不洗头不洗澡也觉得舒适的环境,变得爱出汗,浑身黏腻。
到离成都城几公里的时候,已是傍晚,天边的夕阳光如血般倾泻而下,成都城那边隐约传来了长长的警报。
周立行是带着昆明分堂的商队和各色西洋货品回去的,这行人立即停下,向周围的路人打听这是什么声音。
那扛着锄头的路人摇着头,“哎哟喂,这个声音啊,是空袭预演警报!”
“去年11月份呢时候啊,日本人的飞机就开始飞来飞去呢,有一次啊,往咱们郊区的凤凰山机场丢了一百多枚炸弹,反正从那以后,时不时的就要拉哈警报撒,没得事,龟儿子的炸不到我们!”
商队的人面面相觑,他们商议一阵之后,觉得此时虽然天色已晚,就算大晚上的应该不会有什么飞机来飞,但还是在城外歇一晚。
*
时近六月,春末夏初,按理说成都城中应是一派悠闲繁华之相。
可周立行却觉得,此时的成都比往年萧瑟破败了许多。
也许是防空警报时不时的拉响,也许是战场僵持让一些人心生惧怕,也许是越来越多的男人们离开家乡走上前线。
总之,街道上依旧人来人往,茶馆里依旧人声鼎沸,氛围却和周立行印象中的成都迥异,他感觉此时城中的欢乐中隐约带着点末日放纵般的意味。
周立行和昆明分堂的商队一起回的总堂,他提前让谷娃子和石娃子去堂口告知,于是等周立行和商队到忠义堂门口的时候,唐浩子已经带队在门口迎接了。
“路陡滩险,吉星高照。八爷,一路劳累,归堂平安。”
唐浩子对周立行行礼,眸光闪动,满脸钦佩。
唐浩子已经从较为机灵些的谷娃子那里知道了大概的事情,尤其是知道周立行在昆明干了件大好事,他本就没比周立行大几岁,都是年轻人,自然是明白货运的好处。
陈三爷他们如何与昆明分堂闹出矛盾的,唐浩子不清楚,但他既擅长探听消息查案,自然能搞清楚。
现今,唐浩子已经想明白了,他之前的站错了人,现在,他得改正错误。
周立行见此次唐浩子的态度和之前截然不同,也未多说什么,回了礼后,用拳头轻轻碰了下唐浩子的肩膀,唐浩子之前差点插自己一刀的那个地方。
“天明地亮,百兽出林。六爷,你们也辛苦了。”
这一回的周立行,不再像之前那样心中有怨,他平和多了。
毕竟,忠义堂这群人至少还未像会理分堂那边一般,自相残杀。
*
当晚,忠义堂为迎接昆明分堂的商队,开了宴席。
第二日,陈三爷召集了各位爷和骨干,开始商量滇缅公路运输队的事情。
周立行走的这大半年,陈三爷等人也是反反复复的商议过,到底堂口该如何发展。
大量精壮出川,时不时阵亡名单送回,大环境在恶化,其他堂口疯狂做起了烟土生意。
陈三爷想过开辟新的功业,可他想不到做什么,也没有那个门路去做什么。
他不是没去对政府官员逢迎送礼,而是,如今这个朝不保夕的世道,权贵们需要的不是逢迎,是有用。
一如此时周立行的荣耀而归,因为周立行对堂口有用,所以周立行能从会理分堂的凶险中全身而退,并能轻易地获得西南运输总处的认可,还能将若即若离的昆明堂口给拉回来。
他还自行巡堂,将那些几乎快要脱离掌控的分堂们,又给凝聚起来。
这么一想,陈三爷心里颇不是滋味,这显得他有些庸碌无能了。
堂会上,周立行先介绍了一下滇缅公路和西南运输总处,随后的情况,他不再自己开口,而是让昆明分堂的商队领队来讲。
若是换做以前,周立行肯定会自己细心解说。
但会理之行,他跟着林县秘学习了几个月,学到了一些驭人之道。
领头的人,有时候需要冲在前面,但有时候,需要立在后面。
会理的林县秘是老狐狸,昆明分堂的沐明真是只青年狐狸,他们所说所做,必然有道理。
沐明真不太看好总堂,认为必定会扯皮,那周立行就让昆明分堂的领队去扯皮。
结果不处预料,确实扯起皮来了。
“……凭什么昆明分堂要三十个名额?”
“……等等,你说进口货车多少钱一辆?”
“日玛这是金子做的车啊?那么贵!平时还得替运输总处运货,我们投的这些钱挣得回来不?”
“总堂要出二十辆的钱?这投资会不会太大了,若是遇到点灾祸,翻车坠毁,车货两失,那可就麻烦了……”
“昆明分堂那边,这两年给总堂的分成越来越少……”
“定额?这个怎么定?多了你们说给不起,少了,那不是糊弄总堂吗!舵把子不在,你们怕被当成叛堂才不敢自立门户,我们总堂哪里管得了你们哦……”
姜九爷阴阳怪气地跟上说话。
那商队的领队是沐明实,听名字以为是男子,其实此人乃是沐明真的妹妹,从小家里便当成男儿。
她向来爱穿男装,此时身穿一身珠光白的西装,短发梳成背头,看起来颇为爽利。
她丝毫不慌,舌战群儒,每一个人的疑问她都耐心地做解释,直到听到了姜九爷这番话,简直是正中下怀,沐明实立即回答道:
“咱们昆明分堂,是方舵把子亲自选人建的,我们服的是有本事的人。”
“总堂若是一群碌碌无为之人,只晓得卖女人卖毒品,放高利贷剥削压榨民众,那我们自然是不会听无能之辈的号令。”
陈三爷听得脸色一黑,姜九爷也是拍桌而起。
“放肆!你个分堂商队的队长,竟敢妄言……”
沐明实本来也将此次运输线的事情解释的差不多了,现在完全看热闹不嫌事大,张口就是爆炸性发言。
“我不仅是商队的队长,我还是昆明分堂沐明真的胞妹,是昆明市商会的成员。我的商队,可不仅仅是只给你们忠义堂的昆明分堂做事情,姜九爷,你可别小看人。”
“如今这滇缅公路运输的机会,是八爷挣来的,我们昆明分堂,日后只听八爷的。”
“我沐明真的商队,也只听八爷的。”
众人咻地将视线集中在周立行身上。
沐明真这话说的太大胆了,虽未明说,胜似明说!
但凡不是个蠢的,都能听说来这沐求真对周立行有意思了!
周立行稳稳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端着茶喝,等场面突然安静,他才抬起眼皮看了那领队一眼。
沐明实勾着嘴角,把火力集中回了周立行身上。
这一路,周立行的精力都用在巡堂上,并未多关注沐明实。
他在感情上,却真就是个蠢的,他的心拴在王喜雀身上,对身边的女子从未有过情爱之心。
沐明实跟着他走了一路,他只把对方当合作对象,此时,见沐明实把话题引转过来,周立行放下茶碗,口气不咸不淡。
“我去谈下来的合作,你们昆明分堂想要名正言顺进滇缅线挣钱,不听我的,那还能听谁的?”
邢五爷露出一副牙酸的表情,唐浩子瞪大眼,姜九爷更是满脸错愕。
一瞬间,堂会中剑拔弩张的气氛荡然无存,剩下都是无言的尴尬。
就连满是心眼子的陈三爷和毫无心眼子的车十爷都不约而同露出震惊的表情。
“知晓路线,懂开货车,能和西南运输总处搭上关系的,除了我,堂口里还有谁?”
周立行不再忌讳夸赞自己,他坦然地迎接众人的审示,学着林人梅那番姿态,做怡然自得状。
唐浩子见状,一边在心里感慨周立行和方结义在女人问题上一点都不像,一边赞同地站起来,拍着手,“八爷!这条线的事情,确实非你莫属!”
陈三爷心中一堵,都不知道该怎么样摆表情了。
周立行也站了起来,他冲陈三爷拱拳,走到中间,示意沐明实可以下去了。
沐明实意味深长地看了周立行一眼,倒是十分有眼色地退了下去。
“诸位皆知,忠义堂,是方舵把子的堂口。”
“诸位皆晓,我周行善,也只听方结义的。”
“于公于私,我周立行都是最希望堂口好的。我断了大家搞烟土妓院的路,自然是要想法子给大家找一条更忠义、更稳妥的道。”
“我给大家找的活路,自然是当仁不让,当这个领头的人。滇缅运输线的时候,我周立行找的,我周立行担,我周立行说了算。”
周立行这番话,虽是张扬,但也是事实。
陈三爷沉默地看着这一切,心知这回的周立行,不再是之前那个因修路远离堂口事务的愣头青了。
周立行因修路离开,也因修路得到机缘;他因打生死场引发冲突,也因生死场将忠义堂的名声拔高;他因内部龃龉离开堂口,却因此在会理成长,强势归来。
长江后浪推前浪,这后浪,来势汹汹啊。
最终,在邢五爷、唐六爷和车十爷的支持下,堂口决定买车、招人训练,去做滇缅运输线的生意。
一切仿佛走上正轨,仿佛重振旗鼓便可以再向辉煌。
然而,日寇的进攻,再次打乱了一切。
*
六月的气温已经开始炎热,周立行重金向四川公路局租借了一辆货车,到城外的地方训练堂口自己的司机。
一辆车,至少要配三名备用司机。这年头的司机很不好找,就连西南运输处,也得是花费大力气去搞大规模的培训,并且还需要从南洋招聘司机。
司机需要会驾驶,会修理,识文断字懂机械原理,需要手脚协调、反应敏捷、有文化的人。
这一番司机训练,堂口里已经很难再找出合适的人选。
幸好忠义堂禁烟的名声打出去,一些流亡的爱国学生们不再嫌弃忠义堂是江湖草莽,有好些被战争打断求学路的人,愿意来参加。
当然,这些学生们,也是当初追着冯争鸣和周立行要独家采访的女学生,现在的女记者陈若英为周立行发报纸征集来的。
这一群人约莫有五十人,堂口要支付高昂的学习费用,还要带他们训练。
周立行不屑于天天看着陈三爷那张长吁短叹的脸,他把阿涅、石娃子和谷娃子都带出来一起学车,亲自上手教导,并考虑迅速带这些人去开一开川滇线。
滇缅线多的是九十九道拐,山路凶险,不是成都平原这种地方可以比的。
天色渐晚,夕阳如血,成都城发出了空袭警报。
此时下午六点半,20秒长音的汽笛声刺破了如血的晚霞,黑暗从天空的另一边侵染而来,两次短音后,又是20秒的长音,如此连续六次。
同时,一场两短的警钟在成都郊区的各个县城敲响。
这次的空袭警报有些不同寻常,周立行心中莫名涌上强烈的不安,他说不清那是什么感觉,直觉促使着往回走。
“我要去城里!”
周立行骑上最近成都流行的自行车,往成都城的方向冲去。
石娃子谷娃子还没反应过来,阿涅已经追了上去,翻身做到了自行车的后座上。
石娃子和谷娃子面面相觑,追已然来不及,只能留下来,招呼学员们收拾东西,停好车辆,留下守备人员,才开始往回走。
约莫半小时后,周立行和阿涅已经到了成都城的大门外,此时的刺耳的汽笛已经拉出了30秒的长音,警钟则是持续2分钟地捶打,尖锐地、惶恐地告知大家,敌机已经飞到了成都上空。
此时已经七点半,天色已经愈发的暗淡,在这个闷热的月份,周立行背脊却窜上一股凌冽的寒意,他抬头看向天空,一眼扫到27架飞机,成群结队地驶过,那轰鸣声宛如恶鬼的狂笑,让人汗毛倒竖。
平时按理应该已经关闭的城门此刻开着,许多人在往外涌出,叫喊声、叱骂声混作一团。周立行却是逆流而上,要往城中去。
阿涅不知道周立行为什么那么坚定地要往里面冲,他拽着周立行的衣角,在一片吵嚷声中喊道,“哥,都在说城里危险……”
周立行骑着自行车在人群中奋力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