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沛立于微凉的雨夜廊下,脊背却泛起细细密密的冷汗,风吹雨打下,浑身冷飕飕的。
他张皇回望,瞅见了不知何时站在门前的晏梅故。
许是没睡醒,晏梅故面容倦怠,手揉着微眯的眼角,似乎惺忪睡意,催得他难以睁开眼皮。
可即便再困乏,方才闪电骤临的刹那间,他也恍惚瞥见廊下站了不只一人。
“谁?”晏梅故朝萧沛走来。
萧沛头皮一紧,有些窒息。这雨声震耳,他实在不知晏梅故怎么过来的,竟然半点声响也没有。
晏梅故往他身后瞧了一眼。
“谁在那儿?”
紧迫关头,萧沛却没惊慌失措,维持着冷峻的面色,竟然下意识顺着他的目光,往自己身后看。
惊喜的是,心月狐已经不见踪影,廊下没有丝毫他人待过的痕迹。心月狐撤退得无声无息,连萧沛也未曾察觉。
于是他眨了眨眼,轻声淡然道:“没人在那儿。”
晏梅故又揉起眼睛,陡然惊醒,迷茫地到处瞧,心觉很是蹊跷。他分明瞧见萧沛与一名黑衣男子站在廊下,怎么眨眼间功夫,又找不见了。
莫不是他眼花了?
“我明明看见的……”他嘟囔了一声,突然顿住了,皱起眉头不满地瞥向萧沛,“陛下怎么半夜偷偷跑出来,外面雨下这么大,万一着凉了……”
还没说完,晏梅故忽然惊叫一声。
这三言两语的空当,眼见要挨数落,又怕晏梅故再问起方才的事情,萧沛思绪翻涌,霎时有了对策。他紧紧拧起脸,在念叨声中攥住心口的衣料,满脸痛苦地,缓缓蹲下身子。
“梅故,朕心口疼得紧……”他断断续续地喘息,将方才沾湿了雨水的手指,抵在额头上,额角霎时出现了可疑的冷汗。
恰又一道闪电亮起,照出了萧沛惨白的脸色。
晏梅故倒吸一口冷气,霎时绷紧了心弦,连忙扑上去,握住萧沛两个肩膀,眼瞧他疼得嘴唇都在颤抖。
萧沛见他当真慌了,虚弱地笑笑,解释道:“胸口闷得慌,出来透口气,怕吵了你。”
听这话如没事儿人似的,本来也不怎么镇定的晏梅故,更恼恨了。
晏梅故凑近上去,紧张地注视他的脸,直觉得自己的心口也随着疼了起来。他是心疼,又怪萧沛太傻,口不择言骂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疼成这样,为什么不叫我?萧溯川,你不怕死吗?”
此时此刻,咄咄逼人的接连诘问声,也如此悦耳动听,在雨滴叮当的鼓点中,愈发透出股无助的关切。
若不是在眼皮子底下,萧沛怕是要笑出声了。
他咧了咧嘴角,不在乎道:“朕死了,你怎么办?”
晏梅故愈发恼了,眼睛又急红了。这会子了,萧沛竟然还有心思说笑。可他疼成这样,舍不得打,又舍不得骂了……
“萧溯川,你敢死,我就,我……”
支吾半晌,晏梅故忽而发觉他没有法子,奈何不了萧沛。可灵机一动,含着哭腔胡言乱语:“你敢死,我夜夜找别人快活!”
闻言,萧沛愣了一下,眉头皱得更紧了,手捂心口,疼得浑身打颤。
他不经意地接了把屋檐下雨水,抹在脑门儿上,“冷汗”便接二连三往下滑,他深深抽气,连句话也说不出来。
晏梅故吓傻了,以为方才那话,刺激到了萧沛。
他再也强势不起来了,鼻子一酸,眼角滑出一滴泪,哽咽道:“我浑说的,我不找别人,你要是死了,我也陪你去了。”
说到最后,平白伤心起来,肝肠寸断地呜咽不止,跪在地上将人紧紧搂紧怀里,生怕他此刻便会去了似的。
萧沛孱弱的气息,声声敲打在晏梅故心尖上,如同夏夜雨急如擂鼓。
在他的印象里,萧沛已许久不犯心口疼的毛病了,却不料突然发作起来,还来势凶猛如斯。
晏梅故心惊肉跳,惶恐以为,是今日的争吵激起萧沛病发。
他后悔极了,抱住萧沛不撒手,“我不是存心疑你,你别生气了。溯川,是我不好,你千万不要有事……我,我这就去找左观尘,你等我,你……”
晏梅故突然挣开,抬腿要跑,萧沛一把拽住他,缓缓摇了摇头,“不必了,朕没事。”
晏梅故半信半疑,“你这样子,怎么会没事?”
萧沛气息微弱,牵住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你来给朕揉揉,便没事了,不必惊扰旁人。”顺便将人从地上拉起来。
晏梅故顺着力道起身,环住萧沛的腰,掌根抵在他那脆弱的心口,缓缓,缓缓打圈按揉起来。
他不及萧沛高大,肩膀也略窄些,低头认真为其揉心口的姿态,简直像是依偎在萧沛身上。
雨渐渐小了,淅淅沥沥又缠缠绵绵,凛凛,凛凛……
萧沛也默默搂住晏梅故的腰,垂首默然盯他,盯他认真的模样,忧愁的模样,心疼的模样。他在晏梅故瞧不见的那会儿,微微勾起了唇角。
他本也心口不疼,这下让晏梅故耐心细致地揉了好一会儿,将浑身揉得暖呼呼的。
更甜蜜得找不着北了。
帝王默默在心底谴责自己,自私又阴暗,却又舍不下晏梅故浓烈炙热的眷恋,恨不能将晏梅故为他心碎的样子,寸寸描画下来,时常查看。
梅故颤抖的哭声,通红的眼眶,以及分明担忧却还要强地埋怨他,骂他是个混账的话语,通通是帝王苦涩病榻的催.情.剂,是乏味余生,可触碰到的,最真切的欢愉。
萧沛到底不愿晏梅故太伤心过头了。
他已经甜够了,握住晏梅故的手腕,哄道:“朕好了,梅故,已经不疼了。”
晏梅故仰头瞧他,借月光一瞧,才发觉那张昳丽美人面上,泪渍交错,眼眸闪烁着惊喜的光芒。
晏梅故也打心底希望,当真拥有惊世骇俗的神力,掌心反覆间便可以将萧沛,从一个时不时病痛的药罐子,医治成当年策马提枪、纵情恣意的东宫太子。
这个心愿,在今夜此时,萧沛稍为他完成了。
惨白的脸色霎时转为红润,冷汗也没了,声音洪亮有力,甚至比平日还要健康些。
萧沛攥住晏梅故的手心,激动道:“梅故,你才是神医,朕这辈子也离不开你了。”他低头亲了亲那手背。
眼瞧萧沛转好,晏梅故也松了口气。
或真或假,他也当真相信自己拥有了神力。这一刻,他希望自己可以永远陪在陛下身边,陪在萧溯川身边,无论是奴婢,还是九千岁,还是仅仅只是……晏梅故。
这念头,再次在晏梅故心头震颤。他虽不能细致地察觉到其中意味,却不同以往的,没有当即仓皇而逃。
他反手攥住萧沛的手掌,萧沛的手依然是凉的。他郑重说道:“我不会离开,溯川,我其实知道,你待我好。”
说完这话,晏梅故自个儿也愣了。
紧接着便是无话,他紧张地眨了眨眼,忽而觉得局促,想要逃走。
萧沛闻言欣喜,却更紧搂住他。
“陛下,外面冷,回殿里吧?”晏梅故问他。
察觉到了这称呼的变化,萧沛却没恼。
萧沛凑到晏梅故耳边,轻轻笑着说:“朕想抱你回去。”
晏梅故瞪大眼睛,越发想要逃了。他磕巴又紧张地问:“陛下抱得动吗?奴婢自己走,奴婢……啊!”
在一阵陌生的天旋地转中,萧沛已经猛然托起了他的身子,将人打横搂在臂弯里。虽那双手抱得很紧,晏梅故还是在萧沛发力的那一瞬,察觉到他身形踉跄,似乎不能站稳。
可终究,萧沛还是站稳了。
他缓了口气,悲哀地发觉体力日渐差了,却还逞强笑着夸口:“怎么抱不动?朕便是老了,也抱得动你。”
晏梅故小心翼翼地搂住他脖子,轻轻问:“溯川,你心口疼,是不是方才夜里……动太狠了?”
萧沛脚步滞了一下。
他心碎了,碎成了渣子,随雨水冲刷走了。
晏梅故赶紧住口,抿起嘴巴,明显瞧出萧沛脸黑了下来。果然不该提,世间男子哪有对此事不在意的?更何况,萧沛身为帝王,应当更在意些。
于是赶紧找补似的,着急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怕你吃不消,其实不必那么用力,徐徐图之……”
不找补还好说,萧沛只是心碎。
还不至于怀疑自己在床榻上亏待了晏梅故。
他不愿让梅故觉得他不好,因而很愿意出力,竭尽全力满足梅故。可这么听来……萧沛登时反省起来,病榻初愈这一年来,自己是不是当真有些力不从心了。
思绪飞转间,他已经将晏梅故抱到床榻边上,轻轻弯腰放下,而后长久注视着他。
晏梅故心慌得很:“溯川,你别生气……”
萧沛破釜沉舟,坚定道:“再来一次。”
……
次日,帝王称病,不见荆王。
再过三日,帝王卧病不起,不见荆王。
再过七日,帝王病入沉疴,不见荆王。
这些日子,晏梅故与萧沛腻歪得紧,若是无事,两人几乎时刻黏在一块儿,双双成了不务正业的闲人,连外臣也不见了。
直到楚王、晋王接连抵京,安住下来,皇宫还是没传来陛下病愈的消息。
而正当那个寻常的午后,萧沛斜在榻上,无聊地翻看奏折,有些心不在焉。晏梅故从外面进来,给他盖上了一件披风。
“嗯?”萧沛睁大眼睛。
“别着凉。”晏梅故淡淡道。
自打那夜的惊心动魄,晏梅故彻底怕了。他深刻反省,近日忙于俗事,疏忽了萧沛的身子,因而这几日格外上心。
萧沛嘟囔道:“朕又没真病,夏日炎热盖这个做甚?”
才要扯掉,又瞥见晏梅故不轻快的神色,连连点头盖回来。他放下奏折,忽然嗤笑起来,“荆王是久不进京城了,却很稳得住,日日窝在府邸不肯走动。可朕那个堂弟,他是头一次进京,没见过世面似的到处乱窜,还张扬得街头巷尾皆议论纷纷,真是给朕脸面。”
晏梅故也笑了,坐在萧沛榻边上,闲聊起来。
说了半天萧洋在汝南的行径,将锦衣卫提起的那些趣事,挨个讲给萧沛听,说了半晌,才正色下来。
他面色凝重,沉声道:“陛下说得对,只要荆王听闻皇帝病重,定然会谨慎自保,以稳为上。”
近来萧沛似乎打起了精神,重新过问政事了,甚至对荆王这边,也提了不少可靠的法子。晏梅故很高兴,心头卸下重担,好受多了。
只要萧沛愿意振作起来,大堇便又多了一丝指望。
“怕是荆王在府中,等得油尽灯枯,坐不住了。”萧沛随手挑了一缕晏梅故的发丝,绕在指尖玩。
晏梅故容忍了,近日对萧沛和颜悦色多了,自个儿生气也少了。他闻言低低一笑,阴沉道:“便让他等到心力交瘁才好。”
谁知,萧沛不经意似的,轻轻摇了摇头。
还没问他是什么意思,便听闻赵迁求见。
镇抚司传来消息,萧洋夜宿花楼醉酒,直至现在还没回府。萧炳权正派了人,悄悄寻他去了。
可他初入京城孤立无援,许多眼线和党臣,也不敢轻易接头联络,因而成了视听闭塞的眢井瞽人。可锦衣卫却消息灵通,当即探查出了一件要紧事。
赵迁平淡道:“萧洋闹出命案了。”
萧沛迎上晏梅故那双发亮的眸子,装模作样地激动了一阵,攥紧晏梅故的手。
“不必等了,宣召荆王、楚王和晋王即刻入宫拜见。”